稍不留神,天气就冷了。十二月的深秋是一个矛盾的季节,既丰收又萧条,既离着过年又近一步又迎着寒冬的到来。悲喜得失,相辅相成,终究是无人能逃过。
空气里的时间缓慢地移动着,仿佛未长大的孩子被滞留在人间,拖着笨拙地脚步向前赶。秋天爱偷懒,工人们也想偷个懒,路上的环卫工一如既往出现在每个早晨,由夏天的六点拖延到秋天的七点。
(一)
有些无关紧要、循规蹈矩的事被人记得清清楚楚,走得悄无声息的时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被真切地感受到来过的痕迹。
陆嘉卉一个月要开四次例会。
袁青临一个月要做五十台手术。
李晨露一个月要回两趟家。
温鸾樱一个月要给母亲打十次电话。
还来不及悼念一个月最后的几天,新的一个月就来了。
会议室里坐着几个人,一个星期一次的例会如约而至。
“依我看,只要能找到窝藏点,就可以从源头掐断贩卖交易。”一个方脸警察率先发表见解。
“道理是如此,窝藏点大大小小我们围剿了不下数百个,依旧不能制止这些人暗中交易,明面上看着是少了,但数量还是未减少,交易却是越来越隐秘。”坐在方脸警察旁边的老三开口了,因为长期在外考察森林、林业,皮肤晒得黝黑。
局长见僵持不下的局面,对现状作出总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依我看,这些交易点无论隐秘还是明显,不管分配在何处,分管在哪家,实际上,幕后只有一个凶手,其他人都只是在为他卖命。这些人能如此嚣张,背后的人肯定不简单。”
众人面面相觑,等待下一步指示。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有人能进入到这交易体系中,既要保全自己不被察觉,又要随时能与警局保持联系,获取情报。”一语中的,简单明了。
万籁俱寂,大段大段的空白在提示众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和打算。
“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一道解放的咒语在头顶劈下。
停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呼吸声也逐渐此起彼伏。
“陆队,你留一下。”
往门外移动的人再次屏气凝神。两分钟后,会议室再次安静。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识相地关上了门。
“想好了吗?”
“嗯。”
“这件事,你大可不必揽下,我有很多理由推辞。”
“局长,虽说不在我们管辖的地方,但是我们这边的人。我们去了,毕竟熟悉习性,轻车熟路,也好行动。”
“也好。你有你的坚持和信仰,这些年你苦心经营了这么多,也是时候该了结了。”局长的声音像饱经沧桑的老者,厚重的音色里带着世事变迁的沉淀,极强的穿透力似乎要把牢房的墙壁凿出一个洞。
“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几天。他们也是这几天动身。”
“准备怎么去?”
“坐高铁。”
“也好,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也不派专车送你,免得打草惊蛇。”
局长拍了拍陆嘉卉的肩膀,力道权衡得不轻不重。
“一切小心,万事不可逞强。”他的忠告在空气中盘旋了很久,荡起悠长的回音。
“好。”
秋天的记忆在接着夏天的后面也快要被人遗忘了,很多东西不被刻意提起,大脑储存信息的挡位就被定时清理。
温鸾樱总是要下意识的思考一下才能算出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过了年就二十三岁了。她似乎突然明白了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面写的: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这一点,我觉得我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温鸾樱的黄金时代过去了,但是她装作毫不知情,她以为不去想,就永远的留在了黄金时代。她原先体会不到生命流逝带来的机能损耗,吃最辣的火锅,嗜甜如命,整日的压抑快乐沉浸在悲伤里。她原先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用中药吊着身体以此来维系自己的快乐,会戒糖保持自己的睡眠。生命的轮回,参差不齐,谁也逃不掉。
她想:一定是那几年将一生的糖都提前吃完了。
但是她清楚的记得陆嘉卉今年二十六了,过完年就二十七了,这将是第一个为他过的生日。
手机在意料之中响起。
“我在楼下等你。”
“好。”
双向的奔赴没有瞬息万变的可能,一切都会在预料之中。
陆嘉卉为她披上在商场买的衣服,两人相视一笑。
“眼光不错。”温鸾樱毫不吝啬地夸奖他。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他牵着她的手,递给她一个暖手宝。
“我是说,尺寸刚刚好。”她说俏皮话时,眼里总是闪着亮光。
“嗯,我的手知道尺寸,量得出来。”顺着她的意愿,挑逗她。
她像一朵玫瑰花,在风中笑得张扬,因为黑夜的原因唇红齿白异常明显,头发与嘴巴缱绻相连,眼睛里有含情脉脉的眷念。他看得出来,她是遗落的尚未被驯化的野猫,与这黑夜融化在一起,身上的灵动与这静止的画面连成无边的悲伤。
陆嘉卉觉得,她很像售卖黄昏的女人,在温柔的逆光里展现女人的柔美,玲珑有致的线条是上天的恩赐。有时候带着淡淡的哀伤,留下人们探究和艳羡的目光,垂在颈肩的发梢在诉说迷人的故事,一颦一笑,牵动着光线的折射。
他想带她离开这裸露的空间,独自领略她的美丽,“回家吧。”声音软软糯糯。
屋子里充斥着油和辣椒的混合香。“好香啊。”温鸾樱情不自禁感叹。
“去储物房看看。”
一辆小推车被安置在窗户旁边,陈列栏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调料,左边挂着一个置物篮,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右边放着一个自动榨汁机。
“烤冷面?”
“我看你喜欢,就买了一辆简易推车,在家做总是方便些。”
“你会做?”
“嗯,学会了。”陆嘉卉从篮子里依次拿出材料和工具,轻车熟路切忙碌。
窗户将他忙碌的画面定格,像一台电视机实时诠释一个人爱一个人的模样,那扇四四方方的窗户记录着冷面拥抱鸡蛋的欢呼声,月亮穿过云朵,泥土腾出空隙让小草钻出来,烟气染黑夜幕,在万物俱静的夜晚里,想与他缠绵。
“想喝什么?”
“橙子汁。”
榨汁机的声音淹没了空气里的甜份,初来乍到的工具宣誓主权,教唆奶茶离家出走,代替香精接管健康。
两杯橙汁,两份豪华版烤冷面,两个人。树影浮动,月上柳梢。
“味道怎么样?”他问,手臂端放在桌子上,像等待奖励的孩子,等她回答。
“好吃。”她夹起一筷子放入嘴里,仔细咀嚼吞咽,用行动对他的成果作出评价。
“好吃多吃点。”陆嘉卉心里的石头落下。
“不吃了,适可而止,留一些想念回味无穷。”
“多吃点吧,近段时间可能就吃不到我亲手做的烤冷面了。”额前的头发稍稍挡住一些视线,正好遮住了前面的光亮,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察觉到从她周身涌过来错综复杂的情绪。
“嗯?”
“阿樱,我要出去一趟。”桌子上的橙汁被端起,视线瞬间就变得窄小起来,满眼只装得下橙色的果汁和被齿轮绞得稀碎的果粒,干瘪地停留在牙齿上。
正享受酒足饭饱的畅快中,一秒钟就被迫停止,“现在?”
“过几天。去广州。”装满橙汁的杯子只剩半杯,稳稳当当放在原处。
“紧急任务?”她问的第一个问题。
“差不多。”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没有明说。
“要去多久?”她又接着问。
“还不知道。”继续含糊其辞。
“有危险吗?”她继续问。
“没有。”他说谎了,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逃避。
“陆嘉卉,你会骗我吗?”她看着他的眼睛,极为诚恳。
“不会。”他又说谎了。
“我信你,你是警察,不会说谎。”拿起杯子抿一小口橙汁,唇上添了娇嫩的光亮。
“就算你不是警察,我也信你。”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腰身袅袅,像可以掐断似的,坐在他的腿上,附在耳边 说,“因为我爱你。”
像林起秋风,像久旱逢霖,像寒天引火,他覆上她的唇。
乱花渐欲迷人眼,芙蓉帐暖度春宵。
有些话不说会永远成为遗憾,膈应在尽头,生无可恋。
“阿樱,如果有一天,我伤害了你……”
“陆嘉卉,做你该做的,不要为我破例。你要做一个称职的警察。”她不想让他为难,他的出现,让原本崇高的唯物主义变得不再纯正。她奋不顾身地为爱献身,是她能做到最大的挽留。
是至纯文艺的化身,是救赎他的甘露,是绝佳的伴侣。她的身体为他而生,是宽恕他执拗思想的爱人,抵死缠绵。
无论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然后无法自拔的爱上她,还是对于过去只字不提,只承风花雪月,她都能宽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