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这夜依旧是以幽冥秘法遮掩金色祥光，现真身御风而行。他已交代了一个时辰之内便返回，因问仙阁除了怀远帝和被指派的几个宫人之外，等闲之人也不敢擅入，所以阿恒的肉身在三清大殿前坐着也无甚危险，不需守着。但刘元宗放心不下，还是决定先等李亘回来，再去做那个给姚大太监加一把火的任务。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倒也不用着慌，便和阿恒一起在三清像前坐着，顺便取出一本兵书来读。
自从跟着李亘之后，刘元宗比过去用功了十倍还不止，如今又正式拜了师，眼看着是要奔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去了。
也许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判断和思索能力，也或许是能多师父夸奖，他读的极其认真，看不懂的便用笔圈起来，等李亘回来再请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他抬头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看看身边的阿恒依旧在离魂的状态，便将烛火又调亮了些，继续读了下去。
谁知还没读完一行字，外面忽然听到有声音乱而有序的喊着：“圣上来了！圣上来了！”
刘元宗心头一惊，赶紧站起身来，又想起手里的兵书实在不是道士该看的，便赶紧又藏在了供案下面。
他刚藏好，紫檀大门便吱哇一声被打开了，怀远帝只身一人走了进来，随即大门又被紧紧的关上了。
往常怀他从未在晚间出现过，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刘元宗实在想不出他为何要过来，只能像往常一样迎了过去，心里却还思量着，如今阿恒的状况又该如何解释？是像对黄太师那般弄些玄虚，还是另辟蹊径？
然而怀远帝却似乎没什么要事，自己寻了个蒲团随意坐了，又往后一斜身子，懒懒的道：“天师和智者还在做晚课么？朕今夜睡不着，又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想着找你们师徒聊聊天。”
刘元宗心下一松，便胡诌道：“贫道刚让小徒儿练习入静，这会子他已入虚空之境，不闻不感不知，便让贫道陪圣上说话吧。”
“哦？已入虚空之境？”怀远帝饶有兴趣的凑到阿恒面前看了看，见他果然紧闭双目，纹丝不动，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好似也没有任何呼吸的痕迹，便愈发觉得奇异，心里还有些发毛，等壮着胆子再触摸一下他的脸颊，却又觉得微微温热。
“这虚空之境真是神异！”怀远帝很是赞叹了一回，“若我们说话不会打扰他，朕便和天师聊聊吧！”
“圣上请讲，贫道洗耳恭听。”
“天师不必这般正襟危坐，朕只是想随意聊聊。想这深宫寂寞，朕也没有什么朋友，有些心里话也不知道和谁说起，”怀远帝的神色有些忧伤，“其实朕虽然砸了李亘的祠堂和神像，但心里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有他存在，皇祖父便不像朕这般孤独，因为他是一个有朋友、有知己的人。可是朕同时又很恨李亘，因为他只活了十九岁，他让皇祖父拥有过友情，却又彻底失去了，从此依旧一人独在高处，再无知心人。朕到现在还记得皇祖父西行之时，他让宫人拿出一个珍藏多年的匣子，里面竟然是李亘的旧衣冠，又特意嘱咐了以此衣冠陪葬皇陵。”
怀远帝说倒此处已是落下泪来，自己掏出巾子擦拭了，又哽咽道：“后来朕才知道，李亘落水殉职之后，皇祖父派人取了他的一套旧衣冠来，从此一直悄悄的珍藏着。皇祖父在时正值大梁盛世，他亲自去过很多州郡，唯独没有再踏足禹城。因为那是他不敢再触及的伤心地。”
大概因怀远帝真心与皇祖父情深，所以话语间情真意切，听着刘元宗也不知不觉泪眼朦胧起来。
“贫道只知先宣帝与李亘神君君臣相得，却不知还有这些往事，”刘元宗想起宋濂为李亘损了半身修为，可谓是宣帝的灵魂犹在，却不能告知实情，只能安慰道：“圣上何须有恨呢？想来先宣帝视此知己情义为生命里的珍宝，虽然表面看似乎失去了，可在他心里珍藏了一生，也便是拥有了一生啊！”
怀远帝点点头：“天师说的很有道理，朕后来为祖父整理遗物，发现了很多他与李亘往来的书笺。李亘这个人很不同于一般的朝臣，他对祖父有敬却无惧，他从不失臣子的体统，却也不拘泥于臣子的身份。他歌功颂德的时候毫不吝啬，让朕有时会怀疑他不过是个溜须拍马的佞臣，可有时候他又言辞犀利的指责，横眉怒骂之间，恨不得要冲出信笺和祖父动起手来。祖父也是如此，有时对他端着威严，有时又对他嬉笑怒骂。我那时才知，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那些遗留的信笺，勾勒出怀远帝向往的友情的模样，他低头长叹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刘元宗，“可是放眼天下再去寻找，哪里还能再得一个李亘呢？”
你都砸了他的祠堂和神像，却又想再得一个李亘，又哪里能寻得到？宣帝能容李亘对他嬉笑怒骂，你怕不是被臣子骂一句就要把他押上断头台吧！刘元宗心里腹诽着，暗暗冷笑了一声，口中却道：“子期去后，伯牙绝弦，可见知己自古难求。贫道是方外之人，不敢担当圣上的知己，但也愿尽力为圣上分忧解难。圣上方才说深宫寂寞，难道三千佳人之中也无可心之人？”
“天师说起这个，朕更是烦闷了，本来眼看着要到皇祖父的祭日，朕想起一些年少时在祖父膝下的旧事难免伤怀，便召来丽妃侍寝，只是想让她陪着说话解解忧闷的，虽说这几日服用了仙丹身体状况已经好转，但此时确实没什么男欢女爱的兴致。谁知道她却只惦记着自己能早日怀上皇嗣，话里话外都要勾着朕临幸于她，却不知为朕的身体着想，也不了解朕的心情。朕一怒之下将她遣走了，再想想阖宫上下，却再也没有一个能懂朕的，不免惆怅万分，所以才想着到天师这里走走。”
刘元宗此时知道他确实是来闲聊的，心底更是放松下来，也跟着他感叹道：“知己难求，一心人更难求啊！”
怀远帝一听他这话倒像是有经历的人，便问道：“天师所修的法门可需要清心寡欲？有没有过心仪之人？”
刘元宗一愣，脑中忽然蹦出李亘的身影来，脸上不由一热，便有些不自觉的羞涩起来。怀远帝惯常在花丛中混的，一眼便看出了端倪，笑道：“看这情形，莫非天师有了心上人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