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子宫癌手术后,婆婆活到了七十岁;我母亲是在前年秋天去世,也活到了八十四岁的高龄。眼下,四位老人就只剩下了公公一人,我和小寻能为长辈们养老送终,这也是我们身为子女的今生福气。
十四年前,公公被误诊患上肝癌,因而算是逃过了一劫;但这次他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躺在高城医院肝肿瘤内科的病房,一个机器人护理正在查看生命体征监护仪,它将监护仪数据线插在自己手腕处的连接,是将病人的情况输入其身体内部的数据库。那个机器人眼见家属的到来,便冲我们微微颔首,懂事般退出了病房。
公公已经八十五岁的高龄,与其再次遭受病痛的折磨,我们只是不想让他走得太过痛苦,因而为他安排了这间单独的病房。当下,公公因听到了声响,便慢慢地睁开眼睛,他见我们一行五人走进病房,于嘴角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却是微微疼痛地扯动着其有些僵硬无力的面部皮肤。
最终,公公将目光停在其学生——孟老的身上,由于嘴唇干涩得厉害,便费力地抿了抿喉咙:“孟严,你也来了!”
“老师——”孟严紧步扑到病床边,牢牢地抓握公公的手:“我是您带出来的学生,您老生病,我怎么能不过来看看?!”
“真是辛苦你了!”随而,公公将目光转到其儿子——小寻的身上,嘴唇微动,面现惭愧:“小寻,很抱歉!我今天没能参加你升任校长的就职仪式!”
“爸,您别这么说!”丈夫蹲跪在病床边,抓握住了公公的手,其眼角竟是滴落下了一珠泪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寻为公公落泪,因而心情也是“咯噔”地被拉扯着一疼。
馨馨眼见此情此景,她早已是泣不成声,正拽着男朋友啜泣,因而被田枫拉扯地安慰在怀中。
公公面现一脸慈爱的笑容:“小寻,你不要为我感到难过,你们大家不必为此伤感,我马上就能见到你的母亲了,为此——我感到很高兴,也很安心。”
然而,这句宽慰令馨馨完全受不了,女儿便“呜哇”一响地悲哭出声,因实在无法接收眼前的生离死别,她转身跑出病房,田枫也跟了出去。
不想,两人一前一后刚离开病房,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就从门外走进来一人,先声夺人地大声喝令:“不行!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抬头,眼见是舒静吉与黄莉的独子——勇昌走了进来。我这个侄儿今年二十四岁,跟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几乎生得一个模子,其外表长得人高马大,满脸蛮肉的凶神恶煞,似乎看谁都面现不顺眼的恨意,明显是来找茬。
“勇昌,你这是干嘛?”
我上前阻止侄儿的胡闹,则是被对方冷着面应道:“姑姑,我是来看亲家公。”
“你——”
我正要将侄儿推出病房,公公却是喘气地招呼道:“静美——让勇昌过来,我想看看这孩子。”
勇昌便横了我一眼,我无奈地闪开阻挠,小寻和孟严便自动退到了一边,让出了病床的位子。
勇昌缓缓走到病床前,他始终没有矮下身姿,而是以俯瞰的姿态注视着病床上的这位老者,其神情摆出了一副不可一世的狂傲。
公公则是面带一脸柔和的笑意:“勇昌,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勇昌点头回答:“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二奶奶去世的追悼会上。”我这个侄儿是在提及我母亲——芍曼仪,既然我称呼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舒静吉的母亲为大娘,那么舒静吉的儿子自然称呼我母亲为二奶奶。
公公贴靠着枕头轻轻颔首:“那时候,你二十二岁是吧?”
“对!”勇昌也是面容触动地声色柔缓道:“今年正好是我的本命年。”
“你来——”公公收敛住暖意,换而严肃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对!”
我正听闻两人之间的对话,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声铃响,屏幕显示是舒静吉的来电,我连忙走出病房接听。
“怎么了?”
舒静吉用着急的语态道:“你有没有见到勇昌?”
“见到了!”我望了一眼房内:“他正在我公公的病房。”
“果然!”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并没表现出任何的意外之态。
我奇怪地追问:“怎么回事?”
“我们马上就赶过去。”显然,舒静吉口中的这个“我们”是指他和黄莉。
我挂断电话,正要转身返回病房,就见孟严走了出来,他是在向我挥手告别。
“静美——”这个高城大学前任校长隐晦道:“我就不耽误你们一家团聚,就先走了!”
“好!”我点头回应:“孟老,您慢走!”
眼见对方离开的背影,我急忙走入进病房,正好听到勇昌发问——
“您能告诉我——我母亲是您前妻吗?”
公公的神色微微一愣,小寻也是一脸的吃惊,是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所以将目光紧紧地盯视向自己的父亲,其嘴角的肌肉因紧张而微微有些抽搐。
当即,公公的面容柔软地一缓,其面目恢复如水的安然:“你问这个干吗?”
勇昌依然保持俯瞰的姿态,却是跃身朝前挪近了一步:“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公公的嘴角咧出一怅无奈的笑意,像是撕开其心灵深处的那道伤口:“我都已经是将死之人,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有意义!”勇昌面现冷酷的固执:“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看来——”公公吐出一段长长的气息:“你让我临死,都不安心啊!”
勇昌愈发话狠道:“您不安心是一时,咽完这口气也就过去了,但我的不安心则是一世,所以我今天非要追讨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勇昌,怎么说话呢?”我上前生气地痛斥:“叶叔叔是你长辈,隔着两道辈分!”
“没事!勇昌说的话,这也是事实。”公公豁达地望向对方:“但知道真相又能怎样?难道——是想对你母亲兴师问罪?”
勇昌的嘴角一抽,其面目犹似冰冻:“您这算是承认了?”
“随你怎么想吧!”公公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反正我马上就要过去了,这人世间的任何纷扰,对我而言——都已经无所谓,且毫无意义。”
突然,走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舒静吉带着妻子跑进病房,他们眼见自己的宝贝儿子正对峙地站在病床边,我与小寻站在病床的两头,床上的病人由于闭上眼睛,导致整个病房内的气氛如坠冰窟。
黄莉的表情略显尴尬,她本想躲在丈夫身后,但因眼见勇昌的态度,便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儿子的衣角:“勇昌,我们回家吧!”
岂料,勇昌一把甩开其母亲的拉扯:“别碰我!你这个肮脏的女人!”
“怎么跟你母亲说话呢?”舒静吉将妻子挡护在自己的身后。
勇昌冷面地望向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您还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种事情您都能忍?!”
不想,侄儿的这番指责却是戳到了公公的痛处:“我才是那个乌龟王八蛋!”公公睁开眼睛,怒视对方说道:“你怎么跟你的父亲和母亲说话?他们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又没有对不起你!你长这么大,他们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吗?他们是让你饿着或是冻着,亦或让你没有读书受教育?……他们让你受教育——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侮辱自己的父亲是乌龟王八蛋?你凭什么指控自己的双亲?!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手画脚?!……”
公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将临终遗言吐露而尽,不时地发出“吭吭”的咳嗽声。
不光是勇昌的神态一愣,就连我跟小寻一起吃惊,舒静吉和他的妻子也是目瞪口呆,特别是黄莉没有料到前夫这般看似自我痛斥的怨恨,实则是在为她与其现任丈夫愤愤地痛责两人的儿子。
“你——你们——”勇昌扫视过在场的众人,因一时词穷,也不知道该指责什么,便转身朝病房外跑去。
“勇昌——”黄莉大步地追了出去。
舒静吉的脸色面露严峻,他看了一眼病床上——妻子的前夫,又回头望了一下我和小寻,便面冲我们礼貌地颔首,这才提步赶去追向妻儿。
公公大概有些累了,因而闭合上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看起来多半应是睡着了,这让我和小寻松了口气,两人坐在病房外走廊的椅子上,谁也没心力去顾及女儿与田枫,以及舒静吉一家三口都跑去哪儿了。
似乎缓过劲来,小寻望向我道:“你不去看看你哥哥家的情况?”
我将脊柱贴靠着椅背,身体懒散地垮了下来:“他们的家务事,我去凑什么热闹。”
小寻的神态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老爷子临咽气,还闹了这么一出。”
“知道了也好!”我轻描淡写道:“每个人总要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是!”小寻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直都瞧不上我父亲的小妾当了你嫂子。”
“小寻,你说错了!”看来,丈夫还不够彻底完全地了解我,他以为我还在纠结于此,我便实话实说地表态道:“我不是看不上你父亲的小妾当了我嫂子,这是舒静吉的个人选择,毕竟——又不是我跟黄莉过日子。”
小寻明白地颔首:“那你——还是在记恨——我跟蒋姝和祝宛芳的事?”
我则是微笑地默默摆头:“你说出这样的话,这就说明我已经不再记恨,而是你自己过不了心底里的那道坎,还在为此耿耿于怀。”
“也许吧!”丈夫叹气地回答:“毕竟,后者让我看到更多人性的丑陋,也更加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既然小寻大彻大悟,我不想在此问题上揪住不放,因而便转移了话题:“你父亲刚才的那番表现还真挺让我感到吃惊。”我是在强调公公居然不计前嫌,或者说他放弃了一切恩怨仇恨,帮助舒静吉及其前妻痛责两人的儿子。
“想必——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小寻也是一副感慨良多的豁达:“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他对黄莉有什么怨恨,也都已经烟消云散。”
“是啊!”我点头回应:“就像你母亲曾经对你父亲的怨恨,在她治疗出院之后的日子——皆已烟消云散。”
“想必,母亲最后的那几年——也是她与父亲最恩爱的日子。”
我和丈夫说着话,走廊对面的空气屏正播报央视频道的夜间新闻,内容是首批地球人将移民火星的前期准备情况。这几十年来,随着人类开发月球的技术日趋成熟,通过对前人的经验不断总结及改善,移民火星也提上了日程,眼下正式进入实操阶段,将有一批地球人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移民至火星。这也是近阶段,全球人类最热门的话题。
当下,我与小寻将全部心思系在公公身上,根本没注意那热点报道内文的情况。
馨馨回往住院部,她看到我们坐在病房外的走廊,先是被空气屏上的新闻所吸引,其嘴角微微一牵,似藏有什么心事,这才望向我们:“爷爷怎么样?”
丈夫用和悦的脸色回应:“他已经睡了。”
“刚才,我看到勇昌来病房,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事?”馨馨与其堂弟可以说是前后脚离开亦或来到了病房,两人自是有过擦面之缘。
“啊!没什么!”我打哈哈道:“他就是来看看你爷爷。”
馨馨却是不相信:“我看勇昌赶来的样子气势汹汹,简直要吃人,他该不是找爷爷的麻烦吧?”
“没有!”我试图让女儿放宽心:“他得知你爷爷生病了,所以有些紧张罢了!”
小寻也岔开了话题:“田枫呢?”
“啊!”两人来去如雁过无痕,馨馨像是想起了这茬:“我们今天一早从北京赶回,便从机场赶去高城大学,参加您的就职仪式,刚才又着急忙慌地来到医院,我眼见他有些累了,就让他先回学府花园休息。”
我脸色不开心嘟噜:“怎么?你们住学府花园?”
“是啊!”女儿点头:“我们还是不打搅你们在高城花园那边的小日子了。”
“都是一家人,什么打搅不打搅的。”随而,丈夫想起了什么:“对了!馨馨,你之前不是在电话里说——这次回来有什么事要跟我们交代?”
馨馨一脸为难的模样:“爷爷这样的状况,还是稍缓缓。”
“也好!”我点头问道:“你们这次回来准备呆几天?”
“大概一个来月吧!”由于,馨馨惦记爷爷的病情,便快步走入进了病房:“我进去陪陪爷爷!”
我望着女儿离开的身影:“小寻,你有没有察觉馨馨似乎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丈夫总是这副神经大条的茫然之色。
看来,我无法倚仗这个相伴了数十年的枕边人能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