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纤巧像面对先生的小学生一样，用手托着下巴，看着曾文富，一个字不漏地听 进了他的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越听越觉得这件事责任重大，不是她答应的那么简 单。周家铺上的几个老婆子把一宗好事弄得收不了场，如果自己弄得再收不了场，方 老太太怎么办？章氏身上不觉得出了一些冷汗。
曾文富说的这个程妈叫程松年，是石川販山下程家人，年纪比方春莲还长七八岁, 现在已经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她出生在一个穷庄户人家，十六岁嫁进了大幕山，与一 个叫章足金的小她一岁的男人成了亲，过了两年生了一个儿子，娶名叫牛宝。后来在 幕阜山区有红军队伍活动的时候，生性活泼的她积极参加了红军的地下活动，为红军 当起了地下交通员，这个胆大如天的女人还经常往汉口跑，牵起了这支大山里的红军 队伍与汉口的共产党红军组织的线。在汉口，她以做山货生意为由出入，结识了咸宁 籍在汉口的一大批生意人，在这里她也结识了刚刚嫁到汉口来不久的方春莲，两个性 格开朗的女人迅速成了好朋友，后来方春莲在汉口的家也成了她的落脚点。不久程松 年还结识了被湖北省早期共产党领袖人物的钱亦石从家乡马桥带出来参加了革命工作 的钱瑛，新中国成立后，钱瑛担任了第一任监察部长。在钱瑛的帮助下，程松年在武 汉参加了许多革命活动，并且在农民讲习所学习了不少知识，更深层次地接触了中国 革命的理论，改名叫程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参加了新四军，与婆家和娘家失 去了联系。
在大幕山里的章足金熬了几年，没有程氏的半点消息，以为她死在外边了，便继 娶了胡氏为妻，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到了一九四三年，在新四军五师同日本人的一次恶战中程松年中弹负伤被捕了, 到日本人投降的时候交换战俘时才出了狱，转到国民党手上的这批战俘在汉口被就地 遣散。程坚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因为成了战俘，从此失去了军人的身份，低着头在 汉口一个纱厂找了一份工作，做起了纺织女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许多年她才被党 组织找到，并且恢复了党籍，在征求她的意见安排她的工作时，她这才抬起头想起了 远在大幕山区的家和被她丢弃在大山里的儿子，历经了人生磨难的她也五十多岁了, 要求回家来重新做妻子、母亲。当她回到家得知丈夫已再娶，儿子已长大成人成家立 业以后，泣泪双流。儿子接纳了这位坚强的母亲，从此她便同儿子一起生活在与丈夫 相望不相往来的同一个村子里，靠退休金过日子。当大幕山里的人们陆续了解了程坚 的经历以后，对她百般尊敬，程坚也积极参加了家乡的许多公益活动，深得大家的敬 重。大家都亲热地叫她程妈。好多年以后，程氏与方春莲又取得了联系，每次她出山 来办事总到方春莲家里落脚，住上几天，因为章纤巧与方春莲来往甚密，对娘家这个 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嫂她早有耳闻，经方春莲介绍相互认识后，她与程松年也成了朋友。
曾文富想到程妈是不无道理的，凭她与方老夫人的关系，这件事她肯定愿意出面 帮忙，只要她出了面，哪家人的脸上都会增光不少，事情也就好办得多。有了丈夫的 这个主意，章氏的心也踏实了许多，她对丈夫会心地一笑，说了句：“还是你心肝眼 多。”起身做午饭去了。
过了一日，章氏把丈夫一个人一天该吃的菜都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菜 炒熟，饭煮好后交代他到时候炒热了就可以吃，便再三叮嘱他注意穿好衣，别着了凉, 答应无论怎么样晚上都赶回来，便一大早晨起了床，搭早车进了大幕山，到日头眼才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她就到了娘家门口，下了车，先回家去看了哥哥、嫂子，弟弟和弟 媳，把带来的几份礼物一一送了，又提着给程松年的一份礼物笑着进了她的家门。
程松年见章纤巧来了，连忙笑着站起身来，伸出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仍然爽朗的 声音笑得上下山珑都听得见。章氏将几样礼物放到堂屋的方桌上，这才认真打量着面 前两年没有见面了的娘家大嫂，见她满头白发仍然像过去一样剪成齐肩短，往脑后梳 得整整洁洁，一身深蓝色对襟衣裤同样干干净净，同样被包过的小脚，穿着同村子其 他老太婆做了送给她的暗花缎面布鞋，手里拿着一支雕工十分精致的龙头手杖，目光 仍然神气十足，说话声音亮如铜钟，尽管同有知识的曾文富相处了一辈子，但是，像 这样比男人还有气势的女人她这一生只看见这一个，自从与她第一次打交道以后，她 便在心里问自己，也问过丈夫，为什么共产党会把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里女人变成 这样一个气势压人的人物，她那满肚诗文的丈夫说不清楚，她更弄不清楚。
“纤巧老妹，你么时候回来的?”程坚笑着问了一句，拉章氏同她一起在大门口内 的两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刚刚准备出门做事的程坚的儿媳满圆连忙放下手上的锄头, 笑着叫了一句：“姑娘，”倒一杯热茶递在章纤巧手上，又将母亲放在桌上的一只保温 茶杯加满热水，双手捧着递给了程坚。对母亲和章氏说了句自己出去做会儿事就回, 叫章氏就在这里陪母亲说话，就在这里吃午饭。章氏笑着谢了。满圆快手快脚地出 了门。
章氏问了老大姐身体还好之类的话后，程坚笑着说浑身都好，眼睛好得还能看见 穿针。接着她也问了章氏几个儿女么样，曾家姑爷身体如何。章氏笑着说托你老人家 的福，一家人都好。程坚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以后，话锋一转，问方家老妹身体么 样，真大夫身体么样，说两年没有看见他们了，心里老惦着，总想出去看看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