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老婆子见丈夫突然拿出了这么多钱，又听他说是给自己存的养老钱，抬头从上 到下用昏老的眼又看了一遍丈夫，几十年了，她没有拿正眼看他一眼，是这个男人无 声无息地做了田头做地头，无怨无悔地做了屋里做屋外，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轻轻重 重的担，没有让她沾过手，没有让她沾过肩，慢慢地她也觉得嫁给这个只有一只眼的 男人值得，女人图什么呢？也只图男人对自己好，把自己当人。但是，对高大英武、 六根健全的男人她总看不够，对那些拥着这样的男人进门的女人羡慕不够，今日她突 然发现自己的男人也英武高大了，她没有想到他关心着他离开这个人世后她的生活, 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不比那些六根健全的男人差。龚老婆子突然心头一热，那份少有 的冲动让她红了脸，如果不是弟弟在当面，她会走上前轻轻抱着他的。
方春莲看着手上装钱的纸袋，又看着龚顺德递过来的一大摞衣裤，摇了摇头，重 重叹了一口气说，我真家没得福气载这闺女呀，人都走了，这些东西能值几何？这几 身衣裤老弟带回去，叫弟媳拿去换点其他色样的布，做几身衣穿。她又将钱袋递给龚 老婆子说，这点钱是周家老弟留给你的养老钱，难得他对你有这份心意，你留着养老, 我真家不是我在这里说大话，不缺这点钱花。周家老弟有情有义，老妹，你值得，在 周家做一世人你值得呀。方老太太边说着边站起身来，从衣襟上抽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说，都结清了，清了，都清了，没得人东西有么用，没得人，钱有么用。她拉着龚顺 德的手，接着说。好了，老弟，你也不能太着急，我看你的头发都急白了，死了的, 算了，秀兰这闺女是来骗人的，不要留念。我这个做大姐的还跟往日一样，你以后到 周家铺来多了一个大姐，多去看看我就够了。
方老太太边说着松了龚顺德的手，边向大门口走去。龚老婆子牵着她的手，送上 了石板路，看着她往药坊走去。方老太太走了好远，又回过头来向龚老婆子挥了挥手 说，回去吧，今日不抹牌了，明日再说，你也要节哀，死了的算了。她边送龚老婆子 边向她挥了挥手，说了句好走，又抬手用袖头擦了擦眼泪，看着方春莲走进了那玉雕 的大门楼，才转身进了家门。
这天夜里，龚老婆子人生第一次主动脱干净了衣裤，抱着已经气喘吁吁的丈夫睡 到了天亮。这一夜，只有一只眼睛的周长义才真正体会到了女人的柔情，对他来说, 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年少时的欢娱他没有享受过，今日老了他才得到了，如果不是 他有情有义，也许女人的这份温情他永远也得不到。男人呀，对女人多付出吧，没有 她那份发自心底的情意，你可以征服世界，但是你永远得不到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感, 那你就白活了一场。
这天夜里，方老太太和真常恩也没有睡。方老太太告别龚老婆子回家以后，一屁 股坐在沙发上便动不了了，人也仿佛在云里雾里转。到辛酉下班回了，高兴地叫着大 娘她才仿佛从鬼门关回到了人世来，久久地看着辛酉，叫了几句：“崽，”什么话也说 不出来，她不清楚该如何对侄儿说。自从订婚以后，辛酉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成日唱着歌进，蹦蹦跳跳地出，方春莲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这个苦命的孩子如果没 有她，哪来的这份欢笑？也许他要愁苦一辈子。然而，今日龚家传来了这个让人想也 想不到的消息，从龚顺德那白了的头发上，方老太太看得出来他们没有说假话，至于 那几身衣裤，那几千块钱，对真家来说是一桩小事，她做个顺水人情送了，如果当时 秀兰死的时候，龚家通知真家，无论哪个去参加秀兰的葬礼，拿出去的都不会是一笔 小数，现在做了顺水人情，就算是对秀兰的在天之灵的安慰。不久，真常恩下班回了, 方老太太仍然呆坐着没有动，也不说话。真常恩以为她病了，替她摸了脉，也摸了摸 她的额头，见一切正常，便问她哪里不舒服，方老太太这才笑了笑说没得事，只是觉 得有些累，想休息一下。真常恩这才放了心，叮嘱她不要光坐着抹牌，要多到处走走。 方春莲苦笑着谢了。
吃过晚饭以后，方老太太早早洗了上床休息去了。真常恩发现老伴今日不对头, 他担心她的老毛病是不是又患了，他太了解她了，不是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说病的。同 几个来看望他的老朋友天南地北地谈笑一阵送走他们以后，他也上了床，迫不及待地 问老夫人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方老太太实在想不出好办法了，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今 日龚顺德来说的话对他说了，问他怎么办。
听完了妻子的话，真常恩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他太了解自己的夫人了，在 这个家她最需要的是面子。自从给侄儿辛酉订婚以后，这个大家族的亲戚对她是赞叹 声一片，现在那女孩子死了，叫她如何向大家解释？当大家得到了这个消息以后，虽 然不会怪她，但是，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怎么办呢？真常恩劝夫人 宽心，叫她不要急。但是，方春莲更急了，她说辛酉的家具都打好了，日子也定好了, 时间也不多了，如果这一变，叫辛酉如何接受，叫大家如何不风言风语？晓得的人会 不怪我，不晓得的人肯定会说是我把辛酉不当亲儿子对待，让人家过不去，退了婚。
真常恩听着妻子的话，也觉得有理。但是，这秀兰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难道读不 成书就要去死？他心里有数，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么简单，听辛酉回来说这秀兰十二分 地秀丽，他的心就打了一个结。这漂亮女人是要英武男人来守的，一般男人绝对守不 住。今日她死了，与这桩婚事是不是有关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