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嘴角带血,脸色苍白,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乌溪其格?”
沈宁怔住,随即想迎过去,腿却依然软得跑不起来,以刀为杖走到乌溪其格的面前抬着头看了看少女狼狈焦脆的脸。
“沈宁……帮我。”
在看清沈宁的脸之后,乌溪其格的眼神猛然亮了一下却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她的身子一软,从马背上缓缓跌落。在落马之前,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触碰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可还来不及触及,她已经再没了力气。
沈宁伸手将她抱住,手臂还在酸疼,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他扶着她的后背,轻轻晃动。
“乌溪其格!”
沈宁只叫出了她的名字随即骤然停住,随即他抬起手放在眼前看了看。
扶着她后背的手感觉到了一片湿腻,那是已经浸泡透了衣衫的血迹。
在她的后背上,还有一支被斩断了的箭杆露出一部分在体外,伤口就在后背左侧几乎对着心脏的位置上。沈宁的脸色瞬间变得白了起来,怔怔的看着手上的血竟然傻了。
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神智,眼神中暴怒的火焰也渐渐的熄灭。
他转过身,看着独孤胜:“小毒哥求你!”
独孤胜叹了口气,弯腰将乌溪其格抱了起来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乌溪其格的几个侍卫想跟过去,却被黑狼军拦住。
这几个仅存的护卫也是个个带伤,每个人身上都一层血迹。血上面沾满了尘土所以看起来颜色很深很沉重。
有个被整齐的切掉了左半边肩膀的草原汉子坚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少了半边肩膀一只胳膊的躯体在地上痉挛的样子怪异而恐怖。
黑狼军冷冷的围成圈子看着那几个草原人,不说话,不相救。
营地的大门已经关闭,有弓箭手已经登上了塔楼。
“他们暂时不是敌人。”
沈宁淡淡的说了一句,脸上的平静有些虚伪。
“谁会说中原话?”
他问。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黒野汉子捂着大腿上的伤口跌坐在地上,脸白的好像纸一样。他抬起头看了沈宁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气:“你最好离我近一些。”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大腿上依然还在不停流血的伤口:“我说话的声音会越来越小,我怕你听不清。”
沈宁在看清他伤口的时候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跑了多远才到了黑狼军营地的,但他能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尽力保持着清醒足以说明这是一个毅力如山的汉子。
这样的人,哪怕是敌人也令人尊敬。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语气很平淡,并没有接近死亡而无法挽回的那种恐惧。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救得过来了,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已经能灌满他的酒囊,他之所以还没有昏迷,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长生天对他的照顾吧。
“我是黒野浑额部的族人,看样子你是认识乌溪其格的。我长话短说,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他摸了摸腰间,却发现酒囊破了一个洞。
“有酒吗。”
他问。
沈宁站起来从一名黑狼军兵的腰间将酒囊解下来,递给那黒野汉子。
黒野汉子感激的看了沈宁一眼,然后一口气灌进去半袋子辛辣的酒浆。或许是因为喝的太猛了,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从嘴里喷出来的酒浆却不知道为什么变了颜色,在夕阳下那酒殷红如血。
“单于大人到西拉木芽河北岸找鹿耳人寻求联盟抵抗乌尔人,开始苏辛答应了并且带了一万名骑兵南下。一个月前狼厥特勤呼乞那去鹰到了,不允许苏辛出兵。那个狼崽子!”
黒野汉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透着仇恨。
“苏辛在给单于的酒里下了毒,单于被苏辛抓了,护卫们都战死了。苏辛想把单于交给呼乞那去鹰,可敦得到消息后带着我们去救单于,中了鹿耳人的埋伏,答朗长虹保护着可敦往东南逃了,我们走散到了你们这里。”
“乌溪其格说她认识你,能…能帮她。”
他的话说的很乱,逻辑上也已经不再清晰。断断续续的,讲述的事情就好像一部剪辑混乱的影片。但沈宁还是清晰的找到了其中三个关键点,这是为什么乌溪其格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踏阳被抓,李婉容生死不明,她很无助。
那天,他离去,她没挽留。
沈宁知道自己的狠话伤了那少女的自尊心,或许两个人真的没有互相交集的一天。
他是冷静的,而她是骄傲的,骄傲到如果不是遇到真的解不开的危机,她宁愿苦着疼着流着泪,选择忘记那一段短暂的相遇。从那天分手时候她的眼神,沈宁就懂得了她的骄傲。
她是为了她父亲还有母亲才来找我的。
沈宁感觉心里有些疼,不似刀刻斧凿,却清晰如蚊叮虫咬撕磨的人更加难受。
这感觉很不好,很不好。
他离开,本来就是想避免有这种感觉,宁愿砍上一刀直接两段反而疼的短暂些。
“现在踏阳还活着?”
沈宁往那黒野汉子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将剩余的酒浆都倒在那黒野汉子的脸上。已经缓缓闭上眼睛的黒野汉子又睁开眼,看着沈宁,忽然笑了笑:“你打扰到我死了,不过谢谢你,让我多看一眼太阳。”
沈宁心中愕然,替那黒野汉子感觉到一股悲凉。
“单于应该还活着,苏辛是个虚伪的小人所以胆子也很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呼乞那去鹰一直没到鹿耳人部落去,苏辛等不到他,就不敢杀单于!”
说完,他眷恋的看了一眼残阳,微笑着对沈宁说道:“别再打扰我了,我刚才看到了江南。”
江南!
沈宁猛然僵硬,手缓缓的抚过那汉子的眼帘。
他不是黒野人,他来自江南。
沈宁深深的吸了口气,站起来,觉得身体里刚刚被掏空了的力气渐渐的补充了回来。
或许死亡是最能刺激人的画面,就连疲劳都能驱赶着远离身体。他缓慢的扫过那几个黒野人的面容,试图再寻找到一张来自中原的面容。他几乎忍不住咆哮,想发泄心中莫名而来的憋闷和愤怒。
乌溪其格的母亲是原来南楚的皇族,她逃走的时候身边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
也不知道,如今还有几人在世。
“你要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庄烈出现在沈宁身边,伸出手在沈宁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将少年的愤怒压了下去。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好像一湖清水浇在沈宁的额头上。
沈宁转过身看着庄烈,沉默着,他知道自己不该去,那会连累太多人。乌溪其格和自己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和黑狼军更是没有丝毫关系!
沈宁看着庄烈的眼睛,他能读出那眼神中要表达的含义。
“师傅……”
沈宁点了点头:“我要去。”
庄烈怔住,随即摇了摇头:“我不会派一个人帮你。”
沈宁笑了笑:“我知道。”
“为什么非要去?值得?”
庄烈罕见的没有动怒,而是一字一句的问。
沈宁摇了摇头:“不值得,但我不去会睡不踏实。”
庄烈点头:“我还是一个人都不会派给你。”
沈宁将黑色直刀举起来,笑了笑:“这就足够。”
他转过身子,问最后的三个黒野人:“这里只有我自己跟你们去救踏阳,你们可敢再杀回去?”
招牧站在沈宁身边,用黒野话将沈宁的意思又说了一遍。说完,他转头歉意的看了一眼庄烈:“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庄烈道:“是,我知道。但黑狼军不会做无谓的牺牲。”
招牧笑了笑:“我以私人身份帮他好了,再不牵扯到其他人。”
庄烈皱眉问:“给我个让我同意的理由。”
招牧走到庄烈身边,低声对他说道:“那丫头看忆安的眼神不一样!”
说完,他提高声音说道:“就当赌注了吧,忆安总是要回中原的,在塞北多个朋友,如果将来他在中原混不下去,也能在草原上有个安身的地方。”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说不准,说不得将来会反过来求到人家头上去。再说,以忆安和我的身手就算救不出来人,逃掉总是没问题的吧。”
庄烈摇了摇头:“如果你们死了呢?”
招牧想了想认真的说道:“大哥,我很久没杀人了,狼厥人。”
他没叫将军,而是大哥。
庄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招牧灿烂的笑了笑,朗声问那三个黒野人:“别跟我说你们都被吓破了胆子,你们草原汉子不是都说自己勇敢的吗?”
三个黒野人互相看了看,有一个人率先缓缓的站起来笑着说道:“如果我死了,就再也看不到白玉湖了,可如果我这样回去的话,我会比死了还难受。”
“族人会看不起我,包括我的儿子,他已经五岁了,他总说我是最勇敢的男人!”
另外两个黒野人也站起来,他们拍了拍第一个站起来那黒野人的肩膀说道:“英雄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来当,单于对咱们不错。”
招牧将他们的话对沈宁复述了一遍,沈宁笑了笑说道。
“留下一个人吧,等乌溪其格醒了你们两个就立刻赶回你们的部族去,尽量多的带人来接应我们。”
“如果没有接应的话,就算我们能把踏阳救出来也跑不了多远!当然,如果乌溪其格醒不过来留下的人最迟明天一早必须赶回去找人!”
他缓步走回自己的屋子,将那张两石的硬弓收拾好,带了满满两个箭壶的破甲锥,姑姑送的匕首,将左右手的腕弩都装好,石灰粉,毒药,吹管放进腰畔的鹿皮囊里。最后用毡布将黑色直刀裹了绑在背后。
全副武装。
“你在搬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招牧已经收拾好站在他门口等着。
沈宁回身撇嘴道:“知足吧,我最少还有三十样东西没带。”
走出房门,牵着大黑马汇合了两个黒野人,再加上招牧一共四个人往营地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营地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庄烈,没有看那些聚集过来的黑狼军兵。
他不是在生气,不是刻意表现的无所谓,他只是怕自己回头去看的话,自己会后悔做出这样一个有悖他生存理念的糊涂决定。
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个想好好活下去的少年郎。
但,他也有头脑发热的时候。
并且一旦热起来,比一般人还要不可理喻,更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