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一分钟。
安恒急得要命,紧紧抓住商星炎的衣袖:葡萄树啊,记得去看!葡萄树!
他已经很用力了,可惜根本发不出声音。
商星炎也在努力辨认他的口型,可是止不住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祈祷能用这样卑微到可笑的方式留住安恒。
安恒还是走了。
那一瞬间,商星炎有些恨他。
明明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看到京城了,可他就是不肯。
怀里的人毫无温度,就好像无情的冬天又回来了,或者说,商星炎的冬天一直没有离开过。
只是安恒太过温暖,让他忘却了命运的严酷。
商星炎的脸上冷若冰霜。
安恒对他一向心软,这次却心狠得要命,无论他怎么办,都不愿再睁眼看他。
也罢,不会太久的。到时候,他一定要把安恒锁起来,让他哪里都去不了。
现在,他要保护好安恒的家人。
安恒果然是个狡猾的狐狸,既兑现了诺言,也离开了他,却叫他不得不也履行自己的承诺——善待安国侯府,好好治理大昌。
头裹白巾,身着素衣的商星炎进城时,百姓们夹道欢迎。
人人都道十三皇子纯孝,还在为先皇服丧,不知比那些杀红眼的皇子好上多少。
却不知他所悲恸的另有其人。
朝堂上早就乱作一团,宫中血溅三尺的事时有发生,商星炎带着精锐之师直接入宫,以雷霆手段将朝堂上下清洗一番,京城的运作这才恢复正常。
大昌不能没有国君,戚老率先出面,表示愿意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拥护十三皇子上位。
刀枪剑戟的凛凛寒光威慑下,立商星炎为皇的提议一呼百应。
这一切都在商星炎的预料之中,只是手段强硬了许多。
新帝需要服丧三年,他的登基大典一切从简。
受水灾与战争影响,这年冬天并不好过,京城的粮价一路飙升。
安家这才从老太太那里得知,安恒还留了一批食物和粮种,就存放在京郊仓库。
食物都是些硬邦邦耐放顶饱的东西,放在平时,它们都上不了普通人家的餐桌,此时却成了珍贵的救命稻草,许多人因此活过了深冬。
开春的时候,安家将粮种无偿地分发给农户,都要说是安恒小公子的吩咐。这些粮种,不知道挽救了多少百姓的生计。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沧桑,他们的眼里都含着热泪。
头七过后,安国侯府收敛了安恒的尸骨,按安夫人的意思,不再让他受颠簸之苦,直接葬在了京郊。
送葬那天,半个京城的百姓都在为素未谋面的小公子哀悼。
短短的一段路,安夫人哭死便过去几次。老太太骂着安恒不孝,怨他这样早就丢下了父母兄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安将军扶着安夫人,坚毅如他,也不由红了眼眶。
恒儿这一生,实在是太苦了。
商星炎私下见了安将军与安夫人,他态度恭敬,表示会他们待如亲生父母。
直到送走了新帝,夫妻二人才反应过来,当即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商星炎果然言出必行。
赵夫人成了本朝最尊贵的诰命夫人,还有乘车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力。
不是没人说闲话,这些人都被人套到小巷里蒙着头一顿暴打,然后还鼻青脸肿地被压进了监牢。
理由?
当街斗殴。
什么?你是被打的?没抓到别人,就瞅见了你,任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有没有王法?
朝堂上,安将军与他的两个儿子再度加官进爵,新皇不再遮掩他们的功绩,而是大大方方论功行赏,甚至帮着安国侯府在民间扬名。
安家人将新皇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慢慢也放下了芥蒂。
安夫人爱屋及乌,把来不及给安恒的疼爱都给了商星炎。
越贵妃成了太妃,常常听自家姐妹说新皇多么多么不容易,简直哭笑不得。
安夫人倒也没说错,安小公子死后,新皇好像也跟着去了,剩下的只是一副空空的躯壳罢了。
商星炎渴望带有安恒痕迹的所有东西。
他开始不择手段地搜罗带有安恒字迹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强抢,还是暗取,都一定要弄到。
新皇登基后,带着母亲往南方养老的闻喜公主也没躲过,她可不惯着商星炎的脾气,干脆日日守在珍藏的字帖旁边,叫商星炎无从下手。
然后便被商星炎行了大礼。
闻喜火烧屁股似的避开,然后就失去了字帖。
要从他手里抢东西,哪怕是抢回自己的东西,那也是难如登天。
闻喜因此跟他斗了大半辈子。
松鹤轩的布置更是保存得很好,尤其那棵葡萄树,商星炎无论多忙都要亲自照料,从来不假人手。
可它还是枯死了。
那一天,商星炎遣散了所有宫人,在松鹤轩发了好一顿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却没弄坏松鹤轩的一砖一瓦——包括那棵枯死的葡萄树。
松鹤轩毕竟是儿子的故居,安夫人每次进宫,都要先来这里转转。她常常偶遇新皇,对方总是先行避让,安夫人看着他整日里毫无生气,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决定亲手拔掉那棵枯树,借此鼓励新帝振作起来,抛却沉疴。
陛下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恒儿在,也不会乐得看陛下沉溺至此。
商星炎看出她的意图,默默接手了掘土的脏活。
他的动作轻柔得很,生怕碰坏了其他东西。几铲子下去,他愣了一下,蹲下身去挖土。
商星炎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预感让他顾不得弄脏身上的龙袍,只想翻出土下的东西。
是一个箱子。
安夫人被他吓了一跳,看到箱子才松了口气。
商星炎心如擂鼓。
安夫人看他脏兮兮的,就催着下人给他端水清洗,自己拿着锦帕把箱子一点点擦洗干净。
她没有直接打开,她在等等着商星炎。
这是恒儿埋在松鹤轩的东西,想必是不放心陛下,特意留给他的。
商星炎跟安夫人道了谢,才小心翼翼打开了箱子。
是厚厚的一沓信件。
有家书,有文章,也有专门写给商星炎的信。
安夫人跟商星炎各拆了一封,读完之后,默契地没有再动。
箱子看着不大,又是写给那么多人的,那就等思念了再读,也能多读一段时间。
这些信给了许多人慰藉,也支撑着商星炎的余生。
商星炎五十多岁的时候,身体就不行了。好在昌国的发展已经走上了正规,他也培养好了储君,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无论这个国家的未来如何,他都无力干预了。
他该去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