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拐枣树长得枝繁叶茂，笔直挺拔的树干分叉很高，攀爬起来相当困难。缀满枝头的果实犹如千万条肥胖的虫子伏在上面，显得非常怪异。小阿姨把刚摘来的拐枣接二连三地扔下来。我捡起来仔细地看：弯弯曲曲的果梗如同筷子一般粗细，一粒粒圆圆的种籽垂挂在果实的末端，貌似一颗颗晒干了的麻豌豆。我掰断果梗一看，果皮很薄，果肉里面无核。不仅有沙梨的颜色，还略带有沙梨酸酸甜甜的味道，但比粗糙的沙梨更好吃些。小阿姨告诉我，现在还不是吃拐枣的时候，再过一阵子，熟透了的拐枣更香甜、更好吃。据说用拐枣泡酒，还能治疗风湿、关节炎……
拐枣别名万寿果（枳椇），属落叶高乔木。在我们当地，实属稀罕之物。直到现在，我只见过外婆家门前的唯一的一株拐枣树。拐枣不但有很高的营养价值，而且有很高的医用价值。全株可入药。
拐枣树旁边有一株柿子树，青里泛黄的柿子挂满了枝头。我久久地望着它不肯离开。
小阿姨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摇摇手说：
“柿子刚开始变色，现在还不能摘。生的柿子很涩口，要是吃了生硬的柿子，嘴巴都张不开。再过一段时间，等柿子慢慢变红了，再摘下来捂几天，变软了的柿子才能吃……到时候，我给你留着。”
“哦。”
外公外婆扛着锄头回来了。六舅舅提着一篮紫扁豆回来了。他们见了我，显得特别高兴。我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接着，外公挑水去了。六舅舅坐在灶下生火。外婆在洗锅，准备做晚饭。我和小阿姨坐在廊下，择紫扁豆。
天黑了，小阿姨拿着一盏点燃的煤油灯，走进她的房间。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做作业，我就拿起她的语文书，翻看里面的插图。
“吃饭了。”外婆喊道。
“马上就来。”小阿姨应了一声。
八仙桌中央，摆着一份紫扁豆，一份清炒番薯叶，一盆鸡枞菌煎蛋汤。大舅舅仿佛算好了时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等到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外公外婆并肩而坐。两位舅舅并肩而坐。我和小阿姨并肩坐在一条高板凳上。她给我夹菜，给我舀汤，还给我盛饭。我在外婆家吃饭胃口特别好，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饭桌。
晚饭后，外公独自坐在廊下，卷了一根叶子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外婆在厨房里洗碗。两位舅舅都在外面散步。小阿姨在她的房间读书。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
“丽文，我的作业做完了。我给你唱首歌，名字叫《让我们荡起双桨》”
“好呀好呀！我最喜欢听歌了。”
小阿姨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轻声唱起来……
我连连拍手叫道：
“太好听了！我还要听，再来再来——”
“今晚就唱到这儿了，以后听歌的时间多的是。我们先去洗脚，准备睡觉。明天，还要赶时间。——你报名没有？”
“报了。嘻嘻，明天我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
“哦，太好啦！以后，我们就可以一同上学、放学……”
“小阿姨上几年级了？”
“我上四年级。”
我感到很愕然。
“啊——你的个子那么高！为什么才读四年级呢？”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阿姨。
她皱起眉头，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伤感地说：
“你的外公总是认为，女孩子没必要读书……我为了争取读书，跟他吵架，还挨过几次打……我八岁多才入学。我跟你姐姐同岁，她小学快毕业了，我才读四年级。”小阿姨说到伤心处，无语凝噎，泪水夺眶而出。
过了一会儿，小阿姨掏出手绢，擦干眼泪，接着说：
“唉——算了吧，事情都过去了，还是不去想的好。”
“嗯。”
不多时，外婆外公在观音菩萨面前摆好了酒杯、花生，点燃香烛，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佛香的味道。两位舅舅、小阿姨和我都跟着外公外婆，在观音菩萨面前作揖、磕头，十分虔诚的样子。
夜深了，我挨着外婆和小阿姨，甜甜地入睡了。
翌日早晨，小阿姨陪我回家拿了书包，我们一块儿去上学。
同学们背着各种各样的书包，从四面八方走向学校。教室很简陋：发黄的白粉墙，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陈旧的长条木桌和木凳。讲台后面的砖墙上，镶嵌着一面大黑板，上面用白色的粉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当当当——”上课铃响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抱着一大摞新书，走进教室。她穿一身蓝黑色衣服，长得又高又瘦，狭长的“目”字脸显得非常严肃，脑后扎着两个鹌鹑尾巴似的短发。
她走上讲台，郑重其事地讲道：
“同学们，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从今以后，你们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我的名字叫黄利群，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专门负责教一年级的数学和语文。我们要相处一年，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现在，请大家立刻到操场集合，庆祝开学典礼！”
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兴高采烈地涌向操场。
晨风吹拂，阳光明媚，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慢慢升上了竹竿的顶端。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总共五个班。学生们排成一行行整齐的列队，全体师生齐声唱响了振奋人心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接着，一位男老师开始宣读《小学生守则》。
……
开学典礼一结束，黄老师就给我们点名、编方位。
班里四十五位同学，其中有几个同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时隔多年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
那天，我看到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姊妹，一个叫卢大玲，另一个叫卢小玲，她们俩都穿着一样的红底碎花衬衣，灰裤子。乍眼一看，姐妹俩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可仔细打量一番，不同之处还真不少！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高，一个矮……同学们看着她们俩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形影不离的样子，没有一个不羡慕的。
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红皮鞋的小女孩，成了众人眼里的焦点人物。大家都向她投去惊羡的目光——她的样子长得可爱极了：一张灵秀的小圆脸，白嫩的肌肤，精美的五官，头上还戴着两朵美丽的小红花，着实让同学们羡慕不已！她的名字叫李晓燕，听说她的爸爸是工人，家庭条件非常非常的好……
我被黄老师分到中间最前排，我的同桌是一位衣着整洁、梳着齐耳短发的长方脸大眼睛女孩，她的名字叫吴小萍。九儿跟唐建军坐在中间倒数第三排。九儿的表妹佟凤英坐在靠窗的第一排。
课堂上，黄老师先给我们发教科书、作业本、红领巾，接着教我们学拼音、认字、写字、数数、做简单的数学题——这些都是二哥和姐姐教过我的，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新鲜。
我们的课程一共有五门：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体育，其次是音乐。下课的时候，女生们喜欢跳绳，踢毽子，丢手绢，跳房子，翻花绳。男生们则喜欢滚铁环，抽陀螺，扇烟盒，折纸飞机。
中午放学的时候，同学们要么回家吃饭，要么自带午餐。我站在教室门口的窗台边，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小阿姨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要我跟她一同回家吃午饭，再一块儿返回学校。于是，我就点头答应了。
下午放学后，我跟小阿姨去了她家。我们俩并肩坐在廊檐下的一条长板凳上。
她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放在面前的一把木椅上，眉开眼笑地说：
“你看——今天发的新书和新本子！我要包书皮了……”
“呵呵，我也发了新书、新本子、新铅笔。我也要包书皮。”
“好吧！我来教你。”
……
我们包好书皮，整齐地放进各自的书包里。接着，小阿姨趴在椅子上，认真地做作业。我翻看了一会儿《语文》书上的彩图，合上书，独自走到院坝边的小花园里，采撷成熟的果实。
凤仙花的花朵自下而上已经开到顶端了，下端的果实黄澄澄的。蜀葵花儿已经凋谢了，秆子上只剩下一些棕色的种籽。紫红的胭脂花越来越少，先开的花儿魔术般地变成了一颗颗小小的地雷。菜园地边的木槿花快要开到末梢。怒放的鸡冠花，红得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
秋雨一连下了好多天，到处湿漉漉的，地面成了烂泥坑。
我望着细细的雨丝，踟蹰不前。一想到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我就心生畏惧：到底是去上学，还是不去上学？一会儿，小阿姨上学去了，我就只能跟着外公外婆。外公不爱说话，还要抽烟、喝酒，我非常讨厌烟和酒。外婆忙里忙外，哪里还顾得上陪我耍？跟着小阿姨去学校好了，至少还可以和同学们一块儿耍。
小阿姨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
“好孩子是不能逃课的哟！下雨天路滑，一会儿上了公路，我背着你走。”
“好啊！嘻嘻……”
于是，我们俩戴好红领巾，背上小书包，挽起裤管，拿着白色的塑料薄膜，踏上了去学校的路。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十分狭窄，因为走的人少，加上路旁生有野草，所以踩上去既防滑又好走。可是，乡村公路就大不相同了：路面凹凸不平，凸起的地方是非常打滑的，凹下去的地方便是稀泥烂坑，稍不留神，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就是满身的稀泥。走慢点，怕迟到。走快点，又怕摔跤。我挎在肩上的花布旧书包在身前晃晃荡荡，既要顾着头顶上的塑料薄膜，又要看着眼下泥泞的公路。不是踩着粘乎乎的稀泥，就是陷入黄泥浆的水坑里。小阿姨把书包挪到身前，俯身背起我，踩着泥泞的公路，一步一步朝前走。当她累了的时候，就把我放下来走一程。
突然，一只蝉“吱——”的一声尖叫着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公路中间，仰面朝天痛苦地挣扎着……
小阿姨见了，立马弯腰拾起那只蝉儿，丢进路边的草丛里，轻言细语地教导我：
“唉——这只蝉儿快不行了。假如蚂蚁来吃蝉儿的时候，被路人踩到，那要伤害多少生命啊！既然我看到了，就应该为蚂蚁们着想……”
“哦，外婆和妈妈都教我这么做，我救过好多好多的虫子。”
“嘻嘻，乖娃娃，做得好！”
路旁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越来越少。昔日那些“稻草人”跃身一变，成了小山似的稻草树。田里的稻茬儿变绿了。有人抡起锄头挖土，有人赶着耕牛犁地，有人拿着农具播种……
秋色渐浓，树叶开始由深绿色转为淡黄色。慢慢地，很难听到蝉儿的叫声了。草丛里的蟋蟀，有气无力地弹奏着它最爱的那支曲子。
一路上，我们俩边走边说，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学校。
“当——当——”老师拿起铁棒，敲响了上课铃。同学们一窝蜂地涌进教室。
同桌吴小萍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膊，低声说：
“快看——李晓燕又穿新衣服了！”
“哦，她的新衣服真多呀！”
“听说晓燕的爸爸是工人，家里很有钱。”
我忍不住回头一望。李晓燕穿着一件柠檬黄的花连衣裙，裙子的色调和款式，将她原本白白嫩的一张脸衬托得美丽极了！同学们看了，没有一个不羡慕。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李晓燕身上，就像欣赏娇艳的花朵一样……
黄老师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教室，拿起一支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拼音字母：an en in……紧接着，她拿起教竿指着字母，让我们跟她大声朗读。接下来，就是把每个字母反反复复地抄写几行。上数学课的时候，黄老师找来一些短短的小棍棒，教我们学做简单的加减法。
黄老师整天板着一副铁青的面孔，清瘦的长脸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丝笑容。犯了错的同学，不仅会挨批评，弄不好还会遭到一顿体罚——不是拧耳朵，就是打手心。因此，大家都很怕她。尤其是班里的“淘气包”，每次看到黄老师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同学们最喜欢的就是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谁也管不着！
午饭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地从四面八方赶到学校。班上有个叫陈梦花的女生拿着一大枝银色的桂花，高高兴兴地走进教室。顿时，一缕缕醉人的芳香扑鼻而来。同学们看见了，眼睛大放光芒，一窝蜂地涌上去，将她团团围住，伸出一只只粉嫩的小手，异口同声地向她讨要桂花：
“给我一点儿吧！”
“再给我一点儿！”
她将手中的一枝桂花折断，分发给我们一人一丁点儿。
得到桂花的同学喜上眉梢，拿近鼻子闻了又闻，禁不住连连称赞：
“好香啊！”
“好香啊！”
我接过一小枝桂花，高兴得合不拢嘴，默默地端详着米粒般大小的花朵，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如果我家的房前屋后种有桂花树，那该有多好啊！我好喜欢桂花的香味儿，真让人着迷！闻着桂花浓浓的香味儿，我仿佛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桂树林，感觉就像走进我家屋后的那片桔树林，漫步在芬芳馥郁的花海中，聆听婉转的鸟鸣，那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