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为难,网店多少有些收益,刚还了安家时借了朋友了的钱,所剩无几了。送外卖的工资,得等到下月十号才能结算。虽然我给别人讲道理时总说“穷养儿,富养女”,男孩子受点物质上的限制是没错的,但对于儿子,我又无底线地满足他的一切物质需求。大概我心里了然,自从我和他妈离婚后,他在亲情方面是缺失的,所以想以其他方式补偿他吧。
“好,这次我收下了,最迟下月还你。”我咬咬嘴唇,窘迫地说。
“不着急。”
“不,最迟下个月!网店如果有收益的话,可能近期就还。”我坚决地、郑重地说,惟其如此,我的那颗被打击了自尊的心,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知道了。”她显得有些不耐烦。
饭菜上来了,两份牛排,还有汤、水果沙拉及甜点之类。千影几乎没怎么吃,她不停地把牛排切成小块叉进我的托盘里,一边说:“多吃点吧,省不下的。我记得我们刚见的时候,我嫌弃你的大肚子,让你赶快减肥,否则不嫁给你,没想到现在连腮帮子都减下来了。我就纳闷了,一个送外卖的,还能缺口吃的?”
我停下了刀叉,感慨地吟诵道:“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池,鳞鳞居大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无奈。”
她苦笑一下:“我真是服了你了,动不动就把一些小委屈推给这个世界,动不动就把一些个人的艰难上升到对社会的批判,至于吗?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就行了呗。别天天一副哑巴吃黄莲的样子,你又不是哑巴,有苦可以说出来呀!就算你是哑巴,觉得苦可以不吃,谁逼你了?我看呀,你是写小说写得出不来了吧。”
“还写什么小说呀?”我惭愧地低下头,“早不写了。”
“为什么啊?”千影惊讶地叫道,“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我的卑微的内心又被刺痛了一下。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呼了一口气,抹了把脸,然后把旁边的外卖服拿起来,捧在胸前,自嘲地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就是个送外卖的,纯体力劳动者,那些吟风弄月的事,与我无关了。我现在的梦想就是,每天的订单能多些,跑得能快些,别的外卖员都罢工,人们最好一天到晚都在吃饭,每顿饭点好几个菜,每个菜都能单独下单……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说着,忽然觉得如鲠在喉,咽下不去,又吐不出来,憋出几滴眼泪。趁着往下放衣服的时候,抹了抹眼角。这时,我又有隐隐些后悔。我和千影,已经行走在两条路上了,还能交叉在一起吗?刚才她要离开,我为什么要挽留呢?片刻之前,我爱她到死;片刻之后,我又觉得全然不在乎了。仿佛挽留她,只是要证明一点,我有多么爱她;或者,只是想证实一点,她是否还爱我。
“你好好说话行不?”千影沉下了脸。
“好,好。”我端坐起身体,故作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你不是要为我出本书吗?还要用我的照片做封面的。这些都不算了吗?”
面对着千影的殷切期望,我不忍心再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了。
“千影,说实话,梦想每个人都有,但现实很无奈,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的。就算我写出一本书来,未必就能出。别看现在人人都在出书,都是自己花钱自己看,自娱自乐,连书店都进不去的,印好的书除了亲朋友好友送一些,其他的都在家里压箱底呢。所以,我——还是算了吧。”
“我可以帮你出呀!”千影郑重地说,“支持你写作,我是不遗余力的。”
“那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大了去了!”千影仍在试图说服我,“钻戒有什么意义?能吃还是能喝?除了能划玻璃还有什么用?而且据说钻石是垄断和炒作出来的价格,本身没多大用。可是为什么人们都喜欢戴呢?不就是个精神需求吗?你为我出一本书,远比送我一枚钻戒更有意义。”
这个话题,我们最终没能达成共识。
那次简短的会面,在各自的固执之中结束了。出了饭店,彼此的眼中都满含着泪水,互相对视良久,终究还是分别了。她走了,开着她的红宝马。之后,我也走了,骑着我的澳柯玛。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就算对爱有再多的无奈,但爱的本身,就足以让人掏心挖肺了。
手机响了。
她的电话,声音哽咽:“别哭,骑车注意安全。”
抽了个时间,转了好多商场,想给儿子买点礼物。看来看去,不知道买什么好。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玩具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了。我以前从来不一个人逛商场的,我讨厌逛商场。此时,面对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货物,却莫名地有股亲切感,带着一种陌生的新鲜,又带着一种熟悉的感伤。
驾照吊销后,不能开车带儿子出去旅游了,假如周末儿子不去他妈那里,两个人无聊,就经常逛商场,并不购物,只是像两个乡巴佬似的看新鲜。然后到商场的美食城里吃饭,然后一起步行回家。那种感觉很温馨,流淌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一个正常男人是无法理解一个单身爸爸的心情的。
“咦,这个货!”
正当我神思不属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认出来了,是柚子。他极开心地笑着,看得出来,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穿着很时尚,气色也不错,大腹便便,器宇轩昂。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仪容,但自知很落魄。我茫然地望着他,半天才回应道:“柚子——”忽然想到了小美,想到我和她那段甜蜜却悲伤的爱情,一时百感交集。对柚子,我充满了愧意,又不由担心小美的病情,她好了吗?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问柚子。
“你现在干什么的了?”柚子问。
“我,我……什么也不干,在家坐着,辞职了,没有好工作……”我慌乱地答道,躲闪着他的目光。我的脸在发烫,烫得头都晕了。我想,如果我们不曾是好朋友,现在可能就是仇人了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应当是很惨烈的,至少不会这么和谐。只是在好朋友这层关系的掩护下,就把一切变成了言不由衷的笑容了。
“那你正好搞创作了哇,那时不是挺爱写的么?”柚子依然在笑着,甚至发出了声音。但我分明感到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
“唉,写什么呢?不……写了。”
我低声回了一句,埋下了头,两只手互搓着,像个初见老师的小学生。我想我的样子十分滑稽,我听到柚子哈哈地干笑了几声。他的笑让我更加难堪不已。好在他笑过之后就说:“小美她们三个在楼上吃饭呢,我下来买点东西。你转哇,我走了。”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我感觉到他离开后,才抬起头来,望着柚子从容而轻快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吃醋。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幸福的,不管是和我有过交集的还是陌生的,只除了我。不过想到小美在楼上吃饭,说明她康复了,这点让我很欣慰。
我茫然地出了商场,也没给儿子买礼物。
灿烂的阳光打在脸上,眼前顿时觉得开阔了许多,身体里仿佛也注入了一丝微弱的能力。是的,大家都幸福,我也幸福吧——忽然想起那部题为《幸福……》的书稿,刚写了个开头,它还躺在家里的电脑里。
街道对面刚好有家电脑维修店。我走了过去,花八百块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呵呵,我自己多么像一台二手电脑啊!
好吧,《幸福……》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