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天,上海。
我拖着重重的行李箱下了火车,上海的天气非常温暖,我还穿着适合青岛料峭春寒的冬装,不一会,全身都渗出了一层细汗。走出站台,阳光有些刺眼,人群来来往往。我站了好一会,才逐渐消除了身处陌生城市时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第一次要长时间的停留在他乡异地了,而且不知道这一次会待多久。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被飞扬的尘土呛了一口。
一个星期后,徐汇区五原路。
此时我租住的房子不是凭以前的经历能够想象到的,这是一个旧上海资本家的三层小洋楼,全部木质结构,前后都有花园。租金只有1000块,人民币,当然,我租的只是三楼的一间20平米的屋子,而且这一层的厨房、洗手间、露天大阳台都是公用的,所幸的是隔壁的主人是一位老人,通常去他儿子家住,等于整个三楼只有我一个人。
住的地方环境很好,属于上海比较有文化氛围的居住区,距离使馆街、酒吧街和市图书馆很近,交通也便利,穿过乌鲁木齐路的市场就是陕西南路地铁站——至今印象最深的就是乘坐地铁时,总是听到地铁广播“……‘过路人’风衣专卖店,请在本站下车”——靠近层次较高的商业区淮海路,著名的低价商品市场“华亭街”也在附近(后来搬了)。
我斟酌再三,还是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彼时的上海,那是最经济方便的交通工具。每天早晨我骑着自行车到各个旅行社登门拜访,黄昏迎着夕阳回家。
对了,有一点没交代清楚,我是青岛建银旅行社委派到上海设立办事处的代表。
那一年,我25岁。
在人地两生的繁华都市独立生活最大的问题就是饮食。上海的水不好喝,我就每天买两大瓶百事可乐——不知道为什么,可口可乐没地方卖——或者几瓶力波啤酒,当时是徐根宝做的广告,没理由的就一直选择了力波啤酒,后来改成了虎牌啤酒,原因是上海菜吃不惯,只能吃火锅,很多火锅店虎牌啤酒是免费的……很久之后一个在上海工作的青岛朋友告诉我,上海人不太能喝酒,许多上海菜馆为了招揽顾客啤酒都免费,消耗量也不大,有一次他们六个青岛人吃过饭到一家菜馆消遣,点了花生米和黄瓜,然后喝了48瓶啤酒,然后发现菜馆老板的表情很古怪……
我学着自己煮饭,有一次心血来潮买来一块炮制好的鸡排准备炸了下酒,却没能掌握好用油量和火候,差点烧了整座木质别墅。后来发现用冬瓜、土豆跟小排骨一起炖,既简单,又可以同时摄取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于是这道菜成了我的主要物质食粮,直到认识了小语。
认识小语之前的日子过得有些无聊,有时候我会玩PS游戏打发夜晚的时间,也尝试过泡酒吧,40块钱一小瓶青岛金啤确实挺贵,我半个小时喝了8瓶,醉得回家睡觉去了。后来讲给朋友听,朋友当场就笑喷了,他说酒吧是用来聊天、发呆、听音乐的,一瓶啤酒喝四个小时那才叫泡吧。听了以后我认为自己确实够笨蛋的。
于是我找到了另一种消遣方式,晚上看完电视,大约11点左右步行穿过乌鲁木齐路,有一家安徽人开得小酒馆,老板很厚道也很健谈,很多常客都会来这里喝点酒消磨一两个小时。初夏的上海已是个不夜城,午夜繁华如市,我习惯在这家小酒馆要一瓶冰啤酒,点上一盘螺蛳或小龙虾,跟老板和熟悉不熟悉的来往客人瞎侃,在喝糊涂了之前回家。别墅幽暗狭窄的楼梯和踩上去的吱呀声已成为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工作没有什么进展,不温不火的进行着。我照旧早晨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呼吸着新鲜潮湿的空气和小摊上早餐的香气,听着收废品的叔叔敲铁皮壶的铛铛声,伴随着对新一天的美好向往,蜿蜒行进在泛着亮光的大街小巷。到了黄昏时候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落日余晖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勾勒出千奇百怪的光晕,骑在自行车上已经没有早晨出门时那样轻快,但回家的感觉依旧美好,有轻风吹过,才感受到已是汗湿衣裳。
一次晚上请客户吃饭,点了盘让我刻骨铭心的酱爆泥螺,大概是海边人对河鲜与生俱来的不适应,当天夜里上吐下泻,折腾到凌晨已是搜肠刮肚,欲吐无物了。早晨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回来虚脱的无论如何努力就是爬不上床,想站直了打个电话手却始终够不到,只能蜷缩在办公桌旁的地板上,顽强的对抗一阵阵的心如刀割腹痛如绞。心想:这次完了,死了都没人知道,妈妈我想你。
就这样硬扛到晚上八点,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估计肚子里的细菌也快饿死了,家里没药,我扶着墙蹭到厨房,还好有醋,据说能杀菌,我咕嘟嘟喝了大半瓶,躺在地上出了一身汗,居然又朝气蓬勃了。
没几天身体恢复如初,我照例晚上漫步到过了乌鲁木齐路那家安徽人的小酒馆,客人很多,老板顾不上招呼我,我自己找了个小圆桌坐下,等到点冰啤酒和螺蛳,这时,我看到了小语。
她穿着明黄色引着碎花的连衣裙,蝴蝶一样飞了进来。
老板环顾了一下店里,有些歉意的对着蝴蝶刚想说没位置了,眼睛一亮看到了我,然后当机立断的做出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决定,“真不好意思,都满了,要不然您跟这位先生拼一桌?”
安徽人也跟上海人学会了精打细算,当然,我十分愿意服从老板类似于这样无可挑剔的合理安排。
三天后。
我接到了小语的电话,然后去上海交大门口接她,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只明黄色引着碎花的蝴蝶。
夏天来了,上海的夜晚飞火流岚,在外滩陈毅雕像下约会,在黄浦江游船上看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在淮海路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和《角斗士》,在徐家汇携手逛街,在图门烧烤亲手调炙美味,在五原路“浪淘沙”酒吧里跟澳大利亚外籍教师斗酒,在乌鲁木齐路的树影里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是阳历9月12日,小语做了几个菜,陪我在露天阳台看月亮,花园里溢满桂树花香。我有点想家了,原来书里写的,歌里唱的,电影里描绘的,在异乡看圆圆的月亮会想家,果真如此。小语握着我的手,没说话。
总公司要撤掉上海办事处,公司给我调换了岗位,让我收拾一下10月1日之前回去。我放不下小语,捱到9月29日,才坐上了回青岛的长途汽车,小语送我,把一张小纸条塞到了我的牛仔裤口袋里,她知道这是我习惯装钱的地方,不会掉,她说:是我学校宿舍的电话,回去打给我。
我上了长途车,上海到青岛的车是卧铺车,行驶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到青岛了,我整夜没睡,透过车窗往外看,那夜的飞马星座大四边形特别明亮。
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妈妈连说,你慢点儿,吃完了休息一下,看你眼睛红得,路上肯定没睡好,去睡吧。
我说,不行,公司让我十一之前必须报到,有新安排。
妈妈洗着碗从厨房探出头来,那你着什么急,十一还早呐,对了,你是赶回来给小龙过生日的吧,你们兄弟几个每年都生日聚会,前几天小龙还打电话问你回不回来,今天不是他生日吗?
十一还早?今天不是9月30号吗,小龙7月14号的生日,早过了呀。
你累糊涂了吧,快去睡吧,今天7月14号。
我愣了,看桌子上的日历,没错,今天7月14号……今天7月14号!
怎么可能!
我打开手机,显示的是……7月14号!
我懵了,眼前一片恍惚,一些场景浮现出来,我跟小语一起度过了整个夏天呀,而且,八月十五的月亮……满园的桂树花香……9月29日上的长途车,还有,秋季飞马星座大四边形……
小语……
我下意识的把手插进口袋,碰到了那张纸条,对了,小语的宿舍电话。
我立刻拨通了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我额头渗出汗来。
终于有人接了!
喂,上海交大,侬找哪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请问,小语在吗?——我急切地问。
喔,不认识叫小语的,学校放假了,学生回家了,都走了。
放假了?
对,9月开学,恐怕要8月底才能回来。
我挂了电话。
没错,现在是7月,可是,可是我明明跟小语……难道没有那段日子?
我看着手中的纸条,可是,这张纸条是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