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我正睡得香。
妈妈把我推醒:
“丽文,起床!快起来!”
“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要做的事情好多,不能再睡了。你快起来做早饭!等会儿,我也要下田打谷子。”
“咦!姐姐到哪儿去了?”
“姐姐和二哥一大早就跟爸爸下田割稻谷去了。我翻过两座山,把斗鸡菇都找回来了,看见你还在睡懒觉!今天又是大太阳,正好晒稻谷,晒棉花,晒稻草。趁早上凉快的时候,尽量多做点活儿。要不然,等太阳升起来,顶着烈日干活儿,烤得人好恼火嘛!你没睡够,午后再小睡一会儿吧。”
“我再想想,刚才做了个什么梦……等一会儿就起床。”
“快点哦!”妈妈说完,出门去了。
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
突然,一阵阵尖锐刺耳的破竹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啪啪啪——”
“嗨!丽文,起来!”妈妈愤怒地冲我吼道,同时抡起破竹竿,使劲儿地拍打着地面,“快点!是不是还想赖床?那就吃我几竹竿!”
“啊!起来了起来了!妈妈,这一次,我是真的爬起来了!”
我最怕妈妈手中的棍棒,吓得浑身哆嗦,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穿凉鞋,撒腿就往外跑,抬头一望:天高云淡,红红的太阳就像刚睡醒的样子,羞答答地露出半边脸。清晨的风吹在脸上,感觉凉丝丝的。我不禁打了两个喷嚏:“阿嚏,阿嚏——”
不多时,我煮好了一锅白米饭,正犯愁:吃什么菜好呢?嗯……辣椒?太辣。苦瓜?太苦。泡菜?又酸又咸。木耳菜?口感涩涩的,不太好吃……
我环顾四周,正好看到妈妈放在筲箕里的几朵鸡枞菌,不由得喜上心头:呵呵,人见人爱的野生菌,正好做下饭菜。没有什么菜比这道菜更鲜美的了!好主意!就这么办——
我舀来一盆水,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清洗浓香四溢的鸡枞菌。斗笠似的菌盖,摸上去滑溜溜的,如同泥鳅一般。刀把粗的菌柄,撕开后就跟鸡肉纤维一样。我把鸡枞菌逐一撕成条状,倒进滚烫的油锅里,翻炒几下,加入一小盆清水,煮沸以后,撒上少许食盐,一份鲜美无比的斗鸡菇汤就做好了。
大门前的小路上,家人还没有回来。我像往常一样,双手握着笤帚,“唰唰唰——”地打扫院坝……
等到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围坐在八仙桌边吃饭。
爸爸夹起一筷滑嫩的菌盖,送进嘴里,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好吃,真好吃!斗鸡公鲜嫩爽滑,咸淡适宜,味道确实不一般!”
姐姐夹起一筷子菌柄,低头一嗅,赞不绝口:
“真香!太好闻了……”
二哥拿起勺子,往自己的饭碗里舀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斗鸡菇汤泡饭太好吃了!我再吃一碗。”
妈妈边吃边说:
“含苞的斗鸡公,菌柄脆嫩,并且还带点甜味儿。盛开的斗鸡公,菌柄已经变老了,不容易嚼烂。到了秋天,斗鸡菇越来越少,不太好找了。我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一大圈,就找到几朵斗鸡菇。还是夏天的斗鸡菇最多……这么好吃的东西,再多都嫌不够,要是能够种起来就好了,可以随吃随摘。”
爸爸抹了一把黑胡茬,笑容满面地说:
“呵呵,不要嫌少嘛!斗鸡菇没法种起来,有这点山珍美味吃就不错了。——我发现,丽文越来越会做吃的了。”
妈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含笑说:
“我也这么认为,米饭做得不软也不硬,刚刚合适。不是有句话叫‘熟能生巧’吗?做饭菜的次数越多越好吃。丽文,加油啊!”
二哥扬起眉毛,咧嘴一笑:
“哈哈,大家都认为妹妹做的饭菜好吃,以后就由妹妹来做饭吧!”
这原本就是事实,大家这么一夸,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他们越是夸我,我就越是努力。因此,我每一次动手做饭菜,都会尽最大努力让家人满意。
我边吃饭边问:
“妈妈,今天该哪家去老晒坝晒谷子?”
“轮到我们家晒谷子。丽文,一会儿,跟我去外面的空地晒棉花,再把昨天收拢的那些稻草垛拆开,晾晒起来。你去老晒坝打扫晒场,准备晒稻谷。二哥和姐姐跟着爸爸下田收割稻谷。”
“爸爸、妈妈,为什么每次都派我去老晒坝晒谷子呢?”
妈妈抢先回答:
“我们考虑到你的年龄最小,因此交给你的都是些轻松的活儿。收割稻谷比晒稻谷累得多,在家里不仅要晒稻谷,晒棉花,还要煮饭,做菜,洗衣服。你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儿吗?呃……”
“算了吧,我还是去老晒坝晒谷子。”
早饭后,我跟妈妈来到田边,将昨天堆码好的草垛拆散。一堆堆的草垛,看上去很像一个个大大的“介”字,每个草垛里面都有十来个“稻草人”挤在一起。我和妈妈将“稻草人”拖到空地上,一个一个晾晒起来:有的站在小河边,有的立在田埂上,有的骑在树杈上。
稻草晒好以后,我又跟着妈妈去收割稻谷。旱田里,有的稻谷还没有割完,有的稻谷已经堆码好了。姐姐和二哥弓着腰,用齿镰割稻谷。爸爸妈妈并肩站在打谷桶边,手中紧握住稻谷的秆子,使劲儿地往空中扬起,又重重地落下,发出一阵阵“啪,啪”的声响。金黄的谷粒儿接连不断地落进打谷桶里,“沙沙,沙沙……”
割完稻谷,我独自去了老晒坝。
大奶奶每天都在老晒坝晒稻谷。尽管她已经上了年纪,我们俩还是相处得非常融洽。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帮我筛稻谷;她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帮她翻晒稻谷。一有空,我们俩就坐在屋檐下闲聊。有她做伴,我不会感到孤单。
我光着小脚丫,头顶烈日,双手紧握住筢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翻晒稻谷。
中午饭是姐姐给我送来的:一个搪瓷盅里盛有米饭,蘸水茄子和清炒南瓜藤。
火红的太阳把地面烤得就跟热锅一样滚烫,树叶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炎热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霎时间,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风雨交加。我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手脚麻利地将晒场上的稻谷推拢,装进箩筐里。有时候,老天好像是故意捉弄人——我们刚把晒场上的稻谷收起来,一转眼却又出太阳来了!每每遇到这样的天气,真叫人左右为难:是继续呢?还是结束呢?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人忧愁,也让人欢喜。忧愁的是低矮的土墙草屋总是漏雨,给我们平添了许多麻烦事儿。欢喜的是,雨后天气变得凉爽,土壤变得像松软的馒头,竹笋和斗鸡菇很容易钻出地面。
晴朗的傍晚,妈妈带着二哥,上山捡棉花去了。
爸爸收完晒场上的稻谷,喃喃地说:
“晾晒的稻草已经干透了,就要收回来,垒成草树,以后盖房子用……秀芝,你先带着丽文去把稻草收拢,我随后就到。”
我和姐姐一路飞奔来到田边,把那些晾晒在小河边的,树杈上的,田埂上的“稻草人”逐一收起来,拉到宽敞的空地上。爸爸扛着一根长长的两头削尖的竹竿(我们那里管这样的长竹竿叫做“扦担”),来到田边,双手紧握住扦担,将一个个“稻草人”戳上去,分别排列在扦担的两头,蹲下身子,挑起一串金灿灿的干稻草,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扦担两头的稻草,也随着爸爸的脚步一颤一颤的。就这样,爸爸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连跑了好几趟,才把晒干的稻草收完。
接着,爸爸选定屋后一株粗壮的女贞树作为目标,并以树干为中心,用三根结实的原木搭起一个三角形的木架子,铺上一层干稻草。
“我开始踩草树啦,秀芝负责给我递稻草,丽文打打杂就行了。”
“哦。”姐姐应了一声,随手抓起身旁的一个“稻草人”。
爸爸一手勾住女贞树粗壮的树干,一手接住姐姐递过去的“稻草人”,并将“稻草人”的头朝着树干,尾向外面,逐一放平,踩紧,将树干团团围住,堆码得整整齐齐。稻草一层又一层,堆码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到了顶端,爸爸用竹篾捆扎起一些干稻草,搭起个尖顶当雨伞,用以保护下面的稻草不受雨水的侵蚀。像这样的巨大的稻草垛,我们管它叫做“草树”。整体看上去,“草树”就像穿在树干上的金黄色的大灯笼裙一样。
“草树”不是树,也不是一般的稻草垛,而是许多个稻草垛的集合。草树是贮存干稻草的仓库,可以用干稻草铺床,盖房子,搓草绳,做蚕簇,生火做饭……特别是到了冬天——百草枯萎的季节,还可以拿干稻草喂耕牛吃。
不久,又有一大波稻草晒干了。这一次,爸爸选定屋后的一株柏树作为中心,围绕着树干,一丝不苟地堆码干稻草……
我们那个小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株“草树”。
稻谷晒干以后,交够了国家的,还清了向亲戚朋友借来的米谷,家里剩下的稻谷还有很多——足够我们一家子享用整整一年了。
自从实行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秋天开始,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
夜里,床前的谷堆边,又传来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和“吱吱吱”的尖叫声。老鼠们陆陆续续地从地洞里钻出来,肆无忌惮地偷吃稻谷,啃玉米棒子。爸爸拿了一面竹筛,放在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筛子下面支起一根短棒,短棒上系上一根长绳,人远远的牵着绳子的另一头。当老鼠走到筛子下面的时候,把绳子一拉,便罩住了。老鼠在竹筛下面叫着,撞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爸爸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尖嘴钳,伸进竹筛的孔眼中,紧紧地夹住老鼠的颈脖,抡起铁锤,将老鼠打死,放在一边。如法炮制,仅仅一个晚上,就能捉住好几只偷吃粮食的硕鼠。等到第二天,姐姐、二哥和我把罩住的老鼠逐一剥去皮毛,抠出内脏,去掉头尾,清洗干净。爸爸用食盐将老鼠肉腌渍起来,挂在灶门上。腌渍过的老鼠经过烟熏火燎之后,变成了腊肉色。看上去,犹如一块一块的纯精肉。妈妈把老鼠肉蒸熟了,每个人的手里各拿一只黄酥酥、香喷喷的老鼠肉,美滋滋地吃起来。
腌制的老鼠肉不咸不淡,色香味俱全,叫人越吃越爱吃。
我们从地里采摘回来的那些棉花,经过几轮秋阳的暴晒之后,变得蓬蓬松松的,仿佛天上的白云。妈妈把晒干的棉花统统装进竹箩筐里,拿到水牛公社收购站卖了,换了几大包肥料回来。
一个炎热的午后,院坝里晒着金灿灿的稻谷。爸爸蹲在东厢房门口,左手提着一脾蜜蜂,右手拿着镊子,专心致志地捉蜂巢里的害虫。这时候,二哥从地里摘回来一个向日葵花盘,一面朝屋里走,一面掰“花盘”里的葵瓜子吃。
我飞快地跑到他身旁,问:
“二哥,妈妈不是说过,葵花籽儿没有成熟,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采摘吗?”
“是呀。”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把它摘回来?”
“再不摘回来,恐怕就吃不成了。”
“啊——怎么回事?”
“只剩下这么一个了。”
我感到奇怪。
“我们的地里不是有两棵向日葵吗?”
“妹妹,那个大的向日葵花盘,不知被哪个摘了去。”
“唉——可惜了。噫!会是谁摘了去呢?好奇怪哦!嗯……前几天,我去屋后找斗鸡菇,亲眼看见鲁小雨在我们的地里找猪草,盯着向日葵看了很久,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会不会是她……”
“这就不好说了……快尝尝新鲜的葵瓜子!”二哥说着,用指甲掰开几颗葵花籽,递给我。
“嗬哟——葵花籽儿真好吃!可惜,就剩下这么一个向日葵花盘了。二哥,快拿给我看看!”
“不要慌嘛!我刚摘到手才一会儿,还没看够。”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着急了。
“不行,快给我!”
二哥把手里的向日葵花盘高高举过头顶,生气地瞪着我。
“不给!就是不给!”
我拽着二哥的衣裳,昂起头,冲他大声嚷道:
“哼——不给也得给!凭什么就你一个人可以拿在手上看?”
二哥使劲儿地将我推开:
“走开走开!”
我不甘示弱,又冲上去抢他手里的向日葵花盘。
“快给我!”
“哼!说不给,就不给——你够得着吗?有本事就跳起来拿呀!”二哥仍旧高举着手里的向日葵花盘,一边说,一边冲我扮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