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文,快点过来!”妈妈催促道。
我把妈妈挖出来的笋子逐个儿拾起来,放在箢箕里。突然,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笋叶上黑胡渣似的细毛毛。它们像针一样扎进肉里,又痒又痛,十分难受。想要将这纤细的短绒毛拔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妈妈见我不停地抓挠,语气平和地说:
“不要抓挠!你把手伸进头发中,反复搓揉几下就好。”
我照着妈妈说的那样做了。果然,扎进手上的那些“黑胡茬”不见了,奇痒奇痛的症状立马消除。嗬——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管用呢!
“妈妈,可不可以让我来挖笋子,你去捡笋子?”
“不可以。因为你不知道,哪些笋子该挖,哪些笋子不该挖。挖笋子很讲究,不是所有的竹笋都可以挖。高的太老,吃起来就跟嚼干稻草一样;矮的那种先留着,要长大一点才能挖;那根笋子长得稀疏,应该留作竹子;这几根笋子挨挨挤挤的,太密了,得疏散一些。……我们只能把差的笋子挖了,保留好的笋子。你看——这些竹子都是编筐编篓的好材料,如果拿去卖,也能卖个好价钱。”妈妈一面用手指着,一面耐心地解说。
接着,妈妈把箢篼里的笋子倒在地上,蹲下来剥笋子。只见她一手拿着笋头,一手剥开一层又一层毛茸茸的笋叶,露出白嫩嫩的笋肉来。剥下来的笋叶自动地裹成筒状,还在斜坡上顽皮地打着滚儿。
“妈妈,笋子穿的‘衣服’怎么那么多呀?”
“是啊!等它长高了,就会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所以,人家觉得某个人的‘脸皮厚’,就会说那个人是‘笋叶脸’,晓不晓得?”
我们正说着。五哥收工回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手捂住腮帮,眉头紧锁。
“幺婶,你们好像特别喜欢吃竹笋,是不是?”
“是的,吃竹笋好呀!嗯……到了秋天,气候变得比较干燥,人容易上火,吃了竹笋就可以清清热,去去火。什么季节,该吃什么东西,上帝心里有数,早为我们这些凡人安排好了。咦——老五儿,你为啥捂着脸呢?”
五哥把手放下来:
“咝——这几天,我不光是牙疼得厉害,嘴角还起泡。说不定,吃几次竹笋就会有好转。竹笋新鲜、脆嫩,吃起来不卡牙,就是味道有点苦涩。幺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去掉竹笋的苦味儿?”
妈妈一边剥竹笋,一边回答:
“有,这个好办——煮竹笋的时候,加入盐和桑叶。然后把竹笋漂一会儿,再捞起来,下油锅翻炒几下就行了。这样吃起来,不但没有多少苦味,并且还有点回甜味儿呢!只要按照我说的方法试试,你就会越来越喜欢吃竹笋哦!咦——你不是说牙疼得厉害吗?那就赶紧用淡盐水簌簌口,保证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嗯,我知道了。”说完,五哥回家去了。
妈妈把剥好的竹笋收拾干净,加了一点盐和新鲜的桑叶一同煮熟,回锅烹炒,口感微甜,让人一尝就上瘾。
据说,慈竹笋具有清热化痰,利水消肿,润肠通便等等功效。因此,深受人们的喜爱。每年的八九月份,正是吃慈竹笋的大好时节。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种着一丛一丛密密麻麻的慈竹。因为庄稼人离不开慈竹,需要用它编背篓,编箩筐,编凉席,搭瓜架,做篱笆,盖草房……
自从爸爸妈妈卖了那头小猪,猪圈里的另一头小猪,双目黯然无光,终日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吃不喝,只会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看上去,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我拿猪草喂它不肯吃,爸爸妈妈给它菜叶粥也不肯喝。
爸爸看着猪圈里的那头猪,皱紧眉头,脸变得严肃、忧虑。
“唉呀,看来这头猪儿真的生病了,长期下去怎么得了?我马上去请梁志华(兽医)来帮忙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哼——都怪你们!原本好好的,偏偏要卖掉一头猪……小猪孤孤单单,没有朋友作伴,不生病才怪呢!”我咕哝道。
妈妈把手一扬,气愤地冲我喊道:
“别乱说!小孩子懂什么?”
“……”
很快,兽医梁志华就来了。他是个身体单薄的壮年男子,穿一身蓝布中山服,肩膀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包。他家就在外婆家斜对面。每年春天,梁志华都会背着包包来我们院子里阉割猪仔,有时还阉割公鸡。
梁志华跟着爸爸来到猪圈,给猪儿做完检查,说:
“这头猪什么病也没有!”
爸爸吃了一惊,忙问:
“啊——猪儿真的没有生病?!那它为啥不吃不喝呢?”
“唉呀,我确实看不出这头猪有什么病。至于它为啥子不肯吃东西,我也说不清楚……”
我依旧如是说:
“爸爸,猪儿的小伙伴走了,它很伤心,看吧——它还在生气呢!如果把它的伙伴找回来,它的病就会好。”
妈妈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
“哦!估计就是这个原因。陈兴隆,你还记得吗?前两年,我们家代养过的那头老母猪……有一天下午,我把它牵出去交给生产队。谁都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早上,老母猪翻出猪圈,自己跑回来了!”
听了妈妈的一席话,爸爸顿时恍然大悟: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猪儿也是很怀旧的。……我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罢食……丽文说得对——猪儿确实是在想念它的伙伴,因此情绪非常的低落,没有一点胃口。只是,猪儿不会说话,我们还以为它生病了……唉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梁志华和爸爸、妈妈、奶奶、大伯、大妈坐在院坝里,海阔天空地闲聊着……对于大人们的谈话,我一向不感兴趣——正如大人们对小孩子喜欢玩的游戏不感兴趣一样。
我翻进猪圈,轻轻地抚摸着小猪的脑袋,给它捋捋毛,挠挠痒,劝慰它说:
“小猪猪,不要哭嘛!你要吃东西,不然会饿坏的。如果生病,就要打针,尖尖的针管扎进皮肉里,好痛啊!知不知道?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真想大哭一场……快站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伙伴走了,伤心也没有用,这里还有我,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啊!小猪猪……起来吧!”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菩萨保佑,小猪猪能够快快好起来……院坝里,谈话声已渐渐远去,只有屋顶上的那些麻雀们,依然唧唧喳喳地叫着。
小猪猪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眨眨,鼻子翘翘。我把青草拿到它嘴边,它居然吃起来了!
我站起身,翻过猪圈门,飞快地跑到爸爸身边,兴奋地说:
“爸爸,我们的猪儿又开始吃东西了!走!快去看看——”
爸爸听了,双眼大放光芒:
“真的呀?它肯吃东西,就说明它好了嘛!等一下,我提半桶米糠菜叶粥去喂它。”
爸爸将猪槽里原有的猪食舀干,洗净,换上温热的米糠菜叶粥。猪儿慢慢走近食槽,先是嗅嗅,接着就开始吃起来。
我笑了,爸爸也笑了。
“这几天,猪儿瘦了一大圈!它不吃东西,我们都很担心……现在,总算好点了。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粪是农家宝,庄稼离它长不好。’农家肥可是庄稼的粮食,离了猪粪怎么行?”爸爸愉快地说。
我们看着猪儿慢慢地好起来,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爸爸妈妈仍旧像往常一样,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
灶房里,爸爸、二哥、姐姐和我围坐在一个大背篓边,一面剥棉桃,一面聊天。妈妈坐在小木凳上,一手拿着一大片晒干的袼褙,一手拿着剪刀,低着头,“咔嚓,咔嚓”地剪鞋样。
“七月半到了,家家户户都要烧钱纸。我们要杀只鸡,晚上再到外面去烧香蜡钱纸。”妈妈平静地说。
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
“啊——‘七月半’是什么意思呀?”
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
“农历‘七月半’就是‘鬼节’——阎王爷会在那天打开鬼门关,鬼魂都会跑出来,死去的亲人要回家领钱。一些孤魂野鬼要出来游荡,看看有没有好心人给他们烧点钱……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阴气特别重!我们要准备早点熄灯睡觉,以免打扰那些阴间的人。”
听妈妈这么一说,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
二哥环顾四周,小声地说:
“哈呀——‘鬼节’就是“鬼”的节日!肯定会有千千万万的鬼从地狱里跑出来……高高兴兴地庆祝他们的节日……就像我们欢度春节那样!”
姐姐若有所思地说:
“嗯——三月有‘妇女节’,四月有‘清明节’,五月一号是‘劳动节’,六月一号是‘儿童节’……既然有“鬼节”,那就说明,真的有‘鬼’存在了。要不然的话,怎么会有‘鬼节’呢?仔细想想,好害怕哟!”
妈妈接着说:
“我们是信仰佛教的人,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害怕什么?菩萨会保佑我们,放心吧!”
我在想:妈妈说得对,我们确实没有做过亏心事。况且,全家人都信仰佛教,菩萨一定会关照我们。……大概,我的爷爷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会在哪儿呢?若是哪个阴间的‘人’欺负我,他一定会保护我……”
“七月半”这天,我们几个小伙伴终日惶惶不安,哪里都不敢去,只好乖乖地待在家里。将近中午的时候,妈妈杀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红公鸡。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鸡回舍,鸟归巢,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门外,树影幢幢,犬吠声声。我不敢东张西望,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家人的身旁。
晚饭后,二哥和姐姐默默地坐在八仙桌边写作业。妈妈拿着祭祀用品,跨出家门,大胆地朝外面走。爸爸走在妈妈身后,我好奇地跟了上去,走在爸爸妈妈中间,去大门前的十字路口烧纸。妈妈蹲在地上焚香点蜡,烧钱纸的时候,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仿佛看到了生活在阴间的人们,正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像阳间赶集的人们那样:挑箩筐的,跨竹篮的,剪短发的,蓄长发的,长胡子的,穿着长袍的,拄着拐杖的,扶老携幼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应有尽有……他们中,有好的,也有坏的,并不是人们所描述的那么可怕。
一轮圆月恰似一盏明灯,高高地挂在幽蓝色的天空中。银色的月光像流水一样泻下来,大地仿佛披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清爽的风吹着树叶儿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小河边,田堘上,竹林里,一团团火焰在燃烧,隐隐约约听得见有人在说话。
我们烧完纸回到家,闩好门,关了灯。不一会儿,老鼠们又开始活跃起来了——阁楼上,床底下,灶房里……满耳是“咚咚咚”的奔跑声,“嚓嚓嚓”的磨牙声,“吱吱吱”的尖叫声……
到了八月下旬的时候,田里的稻谷已经完全成熟了。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着抢收稻谷。从早到晚,打谷机“轰隆隆”的响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若是遇到刮风下雨,没有来得及收割的稻谷就会倒成一片,熟透了的谷粒不仅会脱落,还会发芽,不出几日功夫就会长成青青的秧苗。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田地里的粮食能够丰收吗?
只要老天不下雨,爸爸妈妈就会带着哥哥姐姐去田里收割稻谷。我呢,不是在家里,就是去对面的老晒坝晒稻谷。由于长时间在高温环境下劳动,我的皮肤被烈日灼伤了,又痒又痛,不仅脖子脱皮,身上还长了不少痱子!
每当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就把稻谷收进灶房里。接着,妈妈带着二哥和姐姐,将那些快要晒干的稻草堆码成草垛,以防被雨露打湿。爸爸背上大背篓,我背上小背篓,一前一后相跟着,去坡地采摘棉花。
地里的棉桃经过烈日的烘烤,一个个像爆米花似的炸开了。放眼望去,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像这样灿若星辰的棉花地,一共有两块:一块地位于我家屋后的花果山下,另一块地位于较远的另一座山的半山腰。
“丽文,离家远一点的活儿应该先做,再做离家近一点的活儿。当天黑尽了的时候,离家越近,心里也就越踏实。假如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大喊一声,就会有人跑过来帮忙。否则……”爸爸语调平和地说。
“嗯,爸爸说得对,那就这么办吧。”
棉花植株不高,结的棉桃可真不少!碧绿的叶子像极了梧桐叶,红褐色的棉桃看起来就像桃子一样,咖啡色的棉桃壳儿犹如一只只展翅欲飞的枯叶蝶。
我们急急忙忙走进枝繁叶茂的棉花地,低头捡棉花。
爸爸轻言细语地说:
“看吧——地里的棉花裂开了那么多,我们父女俩就算是忙到半夜,恐怕都捡不完。太阳下山了,还在外面不好。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将地里的活儿带回家完成。所以,必须立即分工——你走前面,先把那些盛开的棉花捡了。我走后面,采摘开裂的棉桃。这么一来,可以避免干枯的落叶渣子掉进棉花里。要不然的话,细碎的落叶渣子粘住棉花纤维,收拾起来很不容易。不但浪费时间,而且没法彻底清理干净。棉花要分等级,杂质多、颜色不好的棉花,卖不了好价钱。再说,我们把棉桃背回家,大家坐在一起剥棉桃,该多好啊!”
“爸爸,为什么安排我捡棉花,你摘棉桃?”
“那是因为盛开的棉花水分比较少,背起来也很轻松。要摘的棉桃多得很,棉桃水分特别足,你背不动。”
“哦,那好吧。”
暮色降临,倦鸟归去,炊烟四起。清风阵阵吹拂,树叶儿摇摇晃晃,沙沙作响。突然,一只深灰色的鼹鼠从我脚下一晃而过,“吱吱吱”地叫着,钻进草丛里不见了。当我们的采棉任务完成了将近一半的时候,弯钩似的月牙已经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深蓝色的天空中,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借助淡淡的月光,挑拣白色的棉桃并不困难。月光下,周围的一切朦朦胧胧的,仿佛都笼罩着一层轻纱。萤火虫提着小灯笼,有的在空中飞舞,有的在棉花枝上爬来爬去,有的落入草丛中。打谷机轰隆隆的响声已经听不见了,远处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蟋蟀们的琴声又在耳边响起……
“爸爸,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不行,如果老天下雨,地上溅起的泥巴就会将棉花弄脏,裂开的棉桃还会发霉、变黑,受到污染的棉花卖不出去,辛苦了半年就白忙活了……丽文,我们再坚持一会儿,一定要把成熟的棉花收回家!”
“可不可以喊妈妈来帮忙?”
“不可以!田埂上晒有那么多的稻草,要收起来堆成草垛……我估计,他们三个人都忙不过来。”
“爸爸,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我也是……还剩下三分之一的任务没有完成,坚持就是胜利!”
“唉——早知道,我该挖两个凉薯来加加餐。”
“丽文,不要说话!夜晚,山上没什么人。……如果遇到困难——像疯狗啦,坏人啦,毒蛇啦,突然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怎么办?因此,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注意看,注意听,要随时保持警惕!早点知道,早点做准备。要不然,等危险靠近了再应对,恐怕来不及。几场大雨过后,附近的两个蓄水池都灌满了水,那是非常危险的。”
“爸爸,我知道了。”
人们常说,附近的鲁海啸白天是人,夜里就会变成鬼跑出家门东游西逛,寻找目标下手。说不定,他就躲在哪个隐蔽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攻击人。他长得牛高马大的,心肠比蛇蝎还狠毒……如果他手里拿着铁锤,或者棍棒之类的东西,我们该如何对付呢?更何况,农历七月正是“鬼月”,阴气非常非常的重,尤其是在夜里!据说,一些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会没事找事,对人施魔法,故意捉弄小孩子取乐。鬼会隐身,喜欢穿黑衣裳,常常披头散发,张牙舞爪……万一很多魔鬼同时出现,那该怎么办?如果看见了鬼,不被吓晕才怪!更别说跟他们打架了。对了,那些在黑夜中鸣叫的虫儿,该不会是魔鬼的手下吧?山坳那边几座阴森森的坟墓,即使在大白天看见,都会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