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春林感觉胸口闷闷的,胸口像塞进了一块铁,常常不自觉淌口水。每天下班回来,春林不再到办事处大门口转悠,无事时,他会躺在新房的阳台上休息。阳台上摆着一把藤椅。
这天下班回来,春林习惯性地走到二楼阳台上,他感到疲惫的身躯无处安放。春林移步走到一把竹藤椅旁,手扶藤椅,一屁股坐下。他揸开大腿,双腿伸直,然后整个身躯后仰,靠在了竹藤椅上。莫名的,春林又回味起媳妇的话来,双琴告诉他,秀芹说他差阴债,要帮他还阴债。“可纸钱已烧了好些天,阴债算还了,可还是不见好,”春林怅然若失,心里很是郁闷。
春林无聊地看着天空的流云,看着房子的房顶。阳台上拴着一根晾晒衣服的铁丝。铁丝才拴上没多久,便已锈迹斑斑。阳台上种着两盆黄 菊,几盆月季和海棠。还没进冬,菊花便提前凋零和枯败,零星的几点黄色,预示着它们曾经开过。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就连正在开着的月季和海棠,那花瓣儿清瘦如蝉。
春林看看阳台,又把目光注视着天空,他想从中找到与其有关的一些答案,他的胸口又隐隐疼起来。晚上睡觉时,双琴告诉春林,宋书文刚从医院回来。
春林满脸狐疑,他翻过身,问:“好好的去医院做什么?”
双琴说:“宋书文前几日肚子痛,去医院一检查,检查的结果是铅中毒。”
“铅中毒?”春林狐疑自语。
“铅中毒,去医院排排铅就可以了,三贵都去医院排回来了。把我吓一跳,我当是什么大毛病。”春林闷闷不乐地说,他感到肚子又在隐隐作痛。他感到堵在胸口的那块铁正在往下沉,他的口水又不自觉地流淌出来。双琴见了,心痛地说:“还有你,可能也是铅中毒了,不要拖,过两天休班,赶紧去看看。按理你不应该是铅中毒,因为你没在冶炼厂上班。”
“唉!苦得养老的病,苦不着养老的钱,我怕真像宋书文那样,小波还在上学,这年头,处处都得花钱,”双琴有些伤感失意地说。
听双琴这么说,春林的心里更加烦闷,他侧过身子,背对着妻子。不知该从何说起。在他眼前,似乎又回到几年前,回到那天在三里河办事处的产房里,曲镇长的话,方头大耳的话又在他耳畔缭绕开来。他甚至还听到三里河的河水在汩汩流淌,那些或浅蓝色或红褐色的污水,正像两伙势不两立的马匪,他们绕过村子,远远地向东奔去,他们撕扯着、打斗着,都在指责对方的诸多不是。
好久,双琴才说:“干脆就别再去上班。”
双琴也没睡着,春林没有回应妻子,任由黑夜在静静流逝。
见春林没有回应,双琴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多余和乏味。家里一切开销,都是春林每个月的工资,何况盖房子还欠下一大笔钱,如果春林不再去上班,这些钱从哪儿拿来还人家。以前,家里种点烤烟,每年可以买几千块钱,菌子出时,捡点菌子卖卖,也可以买两三千,再加上,卖两头大猪和多余的粮食,一年下来,还有两几万块钱。现在,谁还种烤烟,烟叶还在地里,不等烤就被厂里的烟子给熏黄了。
整个三里河上空,烟雾朦胧,双琴知道那是酸雾,酸雾一来,田里的烟叶就会变黄。山上的菌子一年比一年少,有时嘴馋想吃菌子,还要到镇上买,要是到山上捡,一天下来,捡不到几朵。就是养猪卖,不是这样病,就是那样病,猪价一天一个样,忽儿高忽儿低的,让人琢磨不透。还是到厂里打工,每个月,工资准时发。
“哎!……,日子就这样熬着过吧,过一天算一天。”双琴在心里长叹一声。
周末休息,春林到县医院检查身体。当医生告诉他没什么大病,告诉他回家后多休息,多喝水。春林没有高兴,他反而更加忧虑和不安。他在揣测,在担忧是不是自己真有什么绝症,只是医生的好意,怕他知道病情后过分忧虑,而不告诉他实情,春林决定再到州医院检查一下。
春林回到家时,双琴担忧地问:“给有查出来什么病来?”
“一样病都没查出来,可能是医生的水平不行,”春林平淡地说,他不相信自己没病。
“要不,明天你到州医院看看?”双琴问道,她的心在为春林揪着。
“嗯!要到州医院才行呢,”春林应答着。
春林怀揣着两千块钱来到州医院,站在医院门口,他踯躅着没有进去。医院门口的街道上,几个城里的大男孩从他身边溜过,阳光、帅气,标新立异。
春林下意识捏了捏衣袋,打算退出医院,他决定把钱留给儿子小波读书用。春林想儿子小波正是用钱的时候,将来,自己的儿子小波也会像城里的孩子一样,阳光、帅气,标新立异。
春林刚从医院门口走出几步,一阵急促的警笛呼啸而来,由远及近,急促的警笛声,似乎是一个垂危的生命在垂死挣扎。春林看得明明白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一辆救护车上抬下一个人,随后是病人的家属紧跟着。这一幕,把春林吓个半死,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
春林停住脚步,他看着街道上的人群、车流、琳琅满目的商店,犹豫一下,又转身走进州医院大门。
在州医院做了一系列的化验、检查。最后,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医生问他,是不是经常接触黄磷,比如说在黄磷厂上班之类的工作。
这一问,春林吓得脸色一变。春林暗想,连在黄磷厂上班这样的事,医生都知道。春林不由心灰意冷、脸色煞白。一番抉择,他鼓足勇气问医生,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医生说,我开点药给你,没什么大病,回家好好休养两天,就会没事。
回家的路上,春林的心情有些灰暗,他想自己可能真得什么怪病,在黄磷厂上班,整天烟熏火燎的,呛得让人难受,人的肺都要被熏坏,怎么可能不得病。管它的,反正又不止我一个人在里面上班,在里面上班的人多了,春林这样想着,心情稍微缓和开来,感觉胸口也不怎么沉闷了。
回到家,春林笑着告诉双琴,说他没病。双琴半信半疑,她审慎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连续几天,双琴都在静观着春林的一举一动,双琴觉得春林的行为有些反常,她感到春林有意在隐瞒着她什么。那几日,双琴除了整日心灰意冷,她还能做什么。那段时间,只要一听到有人生病,双琴心里就放怵。这个时候,关心春林病情的人还有一个,她就是秀芹。
秀芹每隔几天,就会到春林家,问春林身体给好点没有。
在家呆了十来天,吃了十来天的药,春林觉得心口也不闷得慌了,他又骑着摩托车到黄磷厂上班。转眼,时间过了一个多月,春林家的日子又平复下来。吃过晚饭,春林想到村里溜达一下,双琴气咻咻地说:“这个鬼老奶,她在村里到处宣扬,说你的病是她帮你看好的。难怪前几天,她还来家里问过两次,问你身体给好了。”
春林浅笑一下,走出了家门。村里的大路上,有五六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或蹲或站的围在一起拉家常。看见宋书文在人群中,春林走了过去。
“给有好点?”宋书文问。
“好了,没事,”春林笑答。
“我前段时间铅中毒,整天头晕,想吐又吐不出,”宋书文说。
“怕不是铅中毒,怕是怀娃娃,”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打诨道。
在旁的几个婆娘笑起来。宋书文也跟着笑起来,笑过后,他打趣道:“我不是小母牛,我要是小母牛,我倒想下两头出来,现在牛价好了。再说,我连拳头大的奶都没两只,咋个怀娃娃?”
几个婆娘觉得无趣,平遭宋书文拐着弯儿的奚落打趣,都不甘心。一个婆娘笑着骂道:“浪荡货,搔一边去,”
“骚?我拿哪样骚?”宋书文戏谑道。
“滚!”那婆娘嗔怪道。
“呸呸!滚,滚你婆娘那儿搔去。”
几个婆娘笑着,骂着。夕阳的余辉落尽,三里河的田野里稀疏的有几个人影在移动。远处,几个工厂,铺天盖地的浓烟从林立的烟囱里滚滚升起。
秀芹从菜地里回来,她见有人在大路旁嘻嘻哈哈吹牛,便朝人群走近。
秀芹看见春林也在人群中,顿时喜出望外,她愉悦地看着春林,得意地说:“哦!好的多啰,感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前几天,脸色还黑煞煞的,等我回去,再挨你整整。”人群里,几个小婆娘抿嘴笑着,都没搭理秀芹。春林蹲着,脸上浮起笑意,也没搭理秀芹。
“不要在这儿闪牛逼啦,牛逼喧天的,我最恨搞鬼事的人,只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才会一天整这些鬼事情。”蹲在一旁的三贵恶狠狠地说,他把头厌恶地扭朝一边。
“哦哟!我整鬼事,我 日子过不下去,老子像有些人,病死的猪有本事从河里捞起来卖呢,那些烂良心的人才日子过不下去呢。”对于三贵的羞辱,秀芹恼怒地回击道。
三贵恼羞成怒,他手指着秀芹大声怒骂:“死老狗,你有本事敢再叫一声出来,今晚我不把你的狗嘴撕烂,我不是人!”
“算啦!算啦!”在旁的几个小婆娘齐声劝道。事情的结局以秀芹的失败告终,秀芹又羞又怒,她悻悻地离开。
“嗯!这种老狗,只要一看见她,比让我去吃屎还恶心,”三贵恶毒地说。
秀芹回到家,她恼怒地骂:“这个杂种,还要遭报应呢,黑了心肝的,泡在大河里的死猪都有本事捞起来卖。哦哟!说老子日子过不下去,老子吃过的,他连见都没见过。”
秀芹骂着,一脸怒气地走进堂屋里面,她把供桌上的三盏香灯点燃,然后一脸怒色跪在供桌前。秀芹在一个铁皮盆里烧化了几张冥币,口中默默念叨着,让人听不清她在祷告什么,只有最后两句才听清楚:“给三贵这个杂种遭到报应,养鸡鸡死,养猪猪瘟。”
秀芹祷告完毕,她站起身来,脸上的怒气顿然消散,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一种莫名的愉悦和自满。
晚上睡觉的时候,春林跟双琴说起三贵和秀芹闹架的事来,双琴说:“科学和迷信,一样信一半,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听双琴这样说,春林赞同妻子的说法,前几年和老酒上山偷木料的那一幕,春林一直还在心里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