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荷和小柴火伏在老者的尸身上放声大哭。老者的音容相貌,一言一笑仿佛仍在眼前,二人越哭越是伤心,最后悲恸大哭。突然黄岗一手抓住一人,低吼一声,示意二人禁声。二人这才抽抽咽咽地不敢再哭。
洞口有微光隐现。有人喊到:“这里有动静。”当下三人都不敢作声,面色惨白。黄岗示意小柴火和顾青荷躲起来,自己手握长篙轻轻地往洞口走去。小柴火忽然拉住他的衣袖,黄岗停下脚步,跟随着小柴火往洞口深处走去。
小柴火一阵悲恸后,略平静下来,才发现这山洞颇为熟悉,正是那日他们三人逃了玉屏镇后所待的山洞。此洞颇深,也无潮腐之气,想必另有出口,他决定试运气,示意黄岗往里走。
黄岗长期在山洞中生活的人,已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往前走了十几步远,只觉一阵细小微风迎面吹来,当下明白了。他轻轻点头,伸出两个手指头,又指了指来风的方向,示意他们快那边逃走。
小柴火越过黄岗身边,俯身要背上爷爷的尸身,黄岗察觉到,抓住小柴火的肩膀,摇摇头,又示意他们快走。小柴火哪里肯丢下爷爷独自逃走,当下肩膀一甩,执意背起爷爷。黄岗无奈,一把背起老者的尸身,小柴火在前面领路,三人朝洞口深处走去。
那些追兵紧追不舍,奈何今晚月色不明,四周多山多树,他们追得一阵发现黄岗等四人消失不见了,只好分头追赶。后来发现老者和黄岗身上流下来的血迹,一路慢慢查寻,直到天微明,终于追到这里。突然听到有悲泣之声,寻声而去,又在洞口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了不少血迹,知道那四人定然躲在洞中。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入洞内,发现空无一人。地下留下一摊血迹。一人蹲下身子,用手摸摸地上的血迹,说道:“血迹未凝,他们定未走远。”火光中,那人的脸慢慢显现,青面獠牙,甚是可怖。
他被黄岗的长篙击中背部,顿时晕了过去,一头栽到水里。好在他的同伴及时跳入水中将他救起,才捡回一条命。这时跑来一人,拱手说道:“首领,那边有血迹。”那人跟着来人朝洞口深处走去,果然又发现血迹,慢慢往里走,又发现新的血迹,当下寻着血迹往里走。突然感觉一阵清风吹过来,脚步加急,不远处微光窄现,有一个出口。
那首领一声呼喝,飞也似的朝前方出口奔去,跳出洞口,发现自己正站在半山腰上。天已大明,他眺望远处,一双眼睛明光闪动,敏锐如鹰,发现前方田野处,一行三人正在狂奔。他一挥手,一行人跟在他身后,箭似的冲了下去。
黄岗背着老者的尸身,带着两个孩子,一直往前跑,小柴火在旁指路。虽然大家都精疲力尽,却不敢有半点松懈。黄岗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知追兵只在身后百步,而且人数众多。他想这一夜恶斗,一夜狂奔,这样下去,自己和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了。
他将老者的尸身横放在地上,低吼一声,拉着小柴火和顾青荷,让他们对着老者的尸身拜了三拜,手指追兵,又手指前方。两人当下明白,黄岗是让他们赶快逃,如今顾不得老者的尸身了。顾青荷哪里肯,小柴火更不用说,这是他的至亲至爱。
黄岗叹息一声,指指老者,又在小柴火手上写了三个字:“好好活。”小柴火浑身一震,明白黄岗的意思是如果爷爷还在,也只希望自己好好活着。
他不忍将爷爷的尸身就这样留在这里,可转念又想:“爷爷生性豁达,生前就喜欢以天为地,以地为席,酷爱庄子自然之道,经常对我讲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他总是说,身体躯壳而已,来之自然,归之自然。”小柴火虽心有不舍,却也只好点点头,顿时又悲从心起,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敌人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柴火跪在地上,朝老者拜了三拜。
顾青荷知道自己和小柴火就算不背着爷爷的尸身,也难以逃命,自己纵不怕死,但怕会连累小柴火,当下也不劝他,也跟着跪在地上,朝老者也拜了三拜。当她俯身再看到爷爷的面容时,眼泪又夺眶而出,心中暗想:“爷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能逃出升天,您放心,我就是拼出性命,也会保护柴火哥哥。”她拉起小柴火,和黄岗三人继续往前跑。
追兵越来越近,眼看就在咫尺,顾青荷觉得自己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她咬着牙继续跑,脚上忽然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小柴火大惊,立刻扶起她接着往前跑。追兵越来越近!
忽然,黄岗拉住一人的手,塞进一个东西,正塞给了顾青荷。顾青荷来不及细看,回头见黄岗手持长篙,面向敌人,迎风而立。两个孩子知道他想自己留下来挡住追兵,又惊又悲,黄岗转过头,对着他们一声低吼,
两个孩子哭喊着“船公爷爷。”黄岗又是一声低吼,发须皆张,甚是吓人,急催他们快跑。两个孩子悲痛不已,小柴火拉着顾青荷继续往前跑。奔跑一阵,后面传来一阵撕杀之声。
黄岗奉命守地下河道多年,一直在等着溪云山庄的一项任务。顾仁让他离开,可他坚决不肯走,还是如往常一般守在那里,只是将自己的行踪暗暗隐藏了起来,不料顾青荷去而复返,这才发现了后来的事。
他见追兵穷追不舍,决定舍下这条性命来护故人之后。他心中最挂念的事物已交给了顾青荷,虽不能言明是何物,只待那两个孩子日后若有缘,能窥见端倪,如若无缘,那也好,也许可以远离纷争。
想到这些,他心中不禁怅然,自己半生人不人,鬼不鬼地守护之物,如今交给两个孩童,也不知是他们的幸还是不幸。
敌兵已至,不容多想,黄岗抖动一根精钢长篙,左挡右突,一夫当关,雄风万丈,敌人一时不得近身左右。那首领本来以为是追赶三个老弱病残,不曾想半路杀出这个瞎子,甚是恼火,眼中杀气大盛,下令所有人围捕黄岗,全力绞杀。
顾青荷和小柴火跑了一阵,后面喊杀声越来越小。顾青荷道:“柴火哥哥,我实在跑不动了。”小柴火停了下来,连连喘着粗气说道:“青荷妹妹,咱们再坚持一会儿。”顾青荷摇摇头,哭道:“柴火哥哥,就让坏人捉我去吧。他们应该捉的是我。我已经害死爷爷了,船公爷爷现下出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不能再连累你。”
顾青荷抽咽着继续说道:“我本该早点站出来的,可是我好害怕。现在,我不怕了。柴火哥哥,这是船公爷爷刚才慌乱中交给我的,应该是顶要紧的东西,你千万拿好。快逃吧。”说完就将黄岗塞给她的东西塞到小柴火手中。
小柴火急道:“青荷妹妹,爷爷已经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们,我们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顾青荷哭道:“不,这些事情本就与你们无关。你们遇上我,才会被卷入进来。柴火哥哥,是我害死了爷爷,也是我害的船公爷爷,我现在不想再害你。”说完转身就往回跑。
小柴火一把拉住她,说道:“青荷妹妹,我不会说话,我只想说,虽然这一切都是因为认识你,但是我们都不后悔。如果事情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和当初的选择一样。眼见你需要帮助,眼见你性命悠关,我和爷爷怎能袖手旁观?”
他见顾青荷还在为爷爷的过逝耿耿于怀,心中也想起了爷爷,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哽咽一声,说道:“爷爷常说,生死事小,忠义节气事大。如果为了苟活,贪生怕死,生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顾青荷听完一怔,这些话她在书上见过,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她心中对那些坚守忠义节气之人本就崇拜,似乎有些明白了小柴火的想法,但是又觉得自己着实不该再连累他,看着他,抽泣不语。
小柴火见她神情不再绝决,说道:“青荷妹妹,你累了,我背你走吧。”顾青荷摇摇头说:“我不累了。可是……”她看向四周。
一片田野,不远处群山连绵起伏。朝阳还在山的后面,田野上笼着一层透明的簿雾,簿雾有些缓缓流动,在田野上徐徐穿行;有些慢慢升腾,化成一缕白丝,欲向高处飘去。远处山脚下,有几处人家,炊烟袅袅。
如果是前几日她定会觉得这一切多么宁静美好啊,可现在一切都变了,顾青荷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说道:“可是我们该往哪儿走?”小柴火被早上寒冷的秋风冻得一个激灵,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清爽。
这宁静和清冷,将他一天一夜的紧张和悲愤冲淡不少,指着远处山脚下的人家说道:“我们往那边走,也许还能要点吃的,然后往山里走。山中容易躲藏。”顾青荷道:“可是船公爷爷……”两人情知船公爷爷只怕凶多吉少,均不想那个念头闯进脑海里。
小柴火说道:“等我们躲过那些追兵,再沿路回去,找船公爷爷,二来,也给爷爷……”说到这里,小柴火也说不下去了,眼睛红红的,他定定神,拉起顾青荷的手,说道:“走吧。”两人奔向田野,沿着田梗向山脚下跑去。
小柴火时不时地拉着顾青荷伏身在草丛中,或者大树后,观望来路的动静,以防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与老者多年来游荡江湖,是以关键时候竟也临危不乱。跑了一阵,便到了山脚下,两人佯装乞讨兄妹,向农户要了一些吃的,喝了点水,顿时精神好多了。二人不敢耽误,继续向山上走去。
走了没多久,一声鸟鸣蓦地响起,二人回头一看,不远处,一群鸟在林子上空惊飞四散,翅膀扑腾声在空山中久久回荡。二人大惊,立时又想到船公爷爷可能已命丧黄泉,心里又悲又痛,但是现下他们都不欲使对方心中难受,是以都不约而同闭口不谈,继续往前疾奔。
跑了一阵,二人都气喘吁吁,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柴火低声说道:“你先逃,我引开他们。”
通过这几日相处,顾青荷早已把他和爷爷当做亲人,她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纵然这几日接连发生的惨事如一团谜雾一样,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家人又生死未卜,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但是此刻热血上涌,立时要和他同生共死。
顾青荷说道:“柴火哥哥,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小柴火看着她,满脸尘土,削瘦的脸庞全是倦意,可眼神清澈,神情真挚,心中一暖,豪气荡胸,说道:“好,青荷妹妹,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四周晨雾渐起,他说道:“起雾了,不过太阳出来雾就会散,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来,往林密的地方走。”当下两人便一起往树木密的地方走去。岂料敌人越追越近,阵阵惊鸟之声不断传来。二人越奔越急,可脚的下速度却越来越慢。
只听“唉哟”一声,顾青荷忽然失足掉进一个小洞里。好在那洞穴不大,也不深,只容得顾青荷一人。小柴火紧紧拉着顾青荷的手,连忙问她是否伤到哪里。顾青荷说:“我没事。这个洞不深,我已探到底了。”
二人这才仔细瞧了瞧。这是一个由几块岩石叠放一起形成的天然的洞穴。洞穴不深,里面一股霉气扑鼻。一般人不会想到,在这路上的石头下会隐藏着这么一个小洞穴。
眼见敌人马上追来,小柴火说道:“青荷妹妹, 你听我说,你躲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你放心,他们要找的是你,不是我。我逃跑的本事是爷爷教的,借着雾,我一个人定可以摆脱他们的追捕。等他们搜过这块地方,我再回来找你。”
顾青荷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一个劲摇头。小柴火见她满脸泪痕,伸手擦拭着她脸上的眼泪,说道:“放心,你别作声,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不由顾青荷说话,便撒开她的手,整理了一下洞口旁的杂草,又看了顾青荷一眼,便转头便往前跑。
顾青荷想要叫住他,却又不敢大声喊叫,见他已经跑开了,只得咬着唇,流着泪,看着小柴火的背影越走越远。
很快她便听到一阵阵的脚步声传来,顾青荷立刻将身子缩进洞里。她这才发现里面还有一条小小的通道,状如烟斗,还可再藏一人,心中甚是懊悔。洞中一股霉臭,不知有多少小动物曾经躲在这里安家过。顾青荷顾不得那么多了,躲在洞里一动不动。片刻,脚步声来到了到头顶上,她吓得浑身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脚步声有轻有重,在这附近徘徊一阵,又继续往前。直到脚步声消失,顾青荷才慢慢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到小柴火,心又像被蜇了一下,不停地祈祷他能逃脱,快来找她。
接着她又想到船公爷爷,老者,又想到家人,溪云山庄前厅看到的那些尸体,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自己从此以后该何去何从,溪云山庄还能不能回去?父亲还能不能找到自己?自己能不能找到婶娘和弟弟?这些人到底是谁?又为何要将溪云山庄赶尽杀绝……?种种画面在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种种念头在她脑海里不停的来回翻滚。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中天。
顾青荷在洞中等候良久,始终没有听见追兵返回的声音,也不见小柴火来找她,又是害怕又是担心,最后壮着胆子从洞穴中爬了出来。此时雾已散尽,她沿着小柴火背影消失的方向走着,一路却不见任何人。
天色渐晚,林中慢慢幽暗,偶尔一声寒鸦惊起,声音划破长空,给这寒冷暮色笼罩的树林陡增了无尽的恐怖。顾青荷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忽然林中一个黑影跳入眼中,顾青荷惊呼一声,呆若木鸡,以为是鬼魅。黑影转过头来,只见是一个全身黑衣,蒙着黑色面纱的人。那人身旁躺着一人,不是小柴火是谁。
顾青荷一声大叫,扑了过去,只见小柴火又唇紧闭,面如死灰,浑身都是血,胸前插着把刀,那刀的柄上,有一只手,正是那黑衣人的。顾青荷脑袋轰的一下,惊怒交加,眼中焚着怒火,扑向那蒙面人,只想与他同归于尽,为小柴火报仇。那人连忙用手一挡,顾青荷大怒之下,一下子咬住那人的手背。
顾青荷心中悲愤何以用言语形容,这一口下去,那人手背顿时鲜血淋淋,无论他怎么运劲,都甩不开,不由得大怒,举手朝顾青荷脖上击去。
一阵剧痛,顾青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但是在她晕倒之前,突然一个熟悉之物跃入她的眼帘,正是一双漆黑皮靴,上面绣着祥云凤头,一只赤色凤眼,如一滴血一般,正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