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荷一日之内,经历了骤见庄内人陈尸前厅之痛,与父亲团聚之喜,又与父亲分离之悲。此时已经身心俱疲。
小柴火安慰道:“青荷,放心,顾伯父吉人自有天相。我看那些人对他倒是有些惧怕,一时半会儿,不会伤他性命。”顾青荷点点头,心想父亲总算是无恙的,应该心中欢喜。可她又见老者伤重,眼泪又流了下来,哭道:“爷爷,你觉得怎么样了?我对不起你……”
老者笑道:“别哭别哭,老叫化最怕别人哭了。爷爷没事,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放心吧。哈哈……”又突然“啊唷”叫起来,可能是笑时扯着伤痛之处了。
顾青荷知道爷爷是为了安慰她,忙说道:“爷爷,我不哭了。您别乱动,小心触到伤口。”三人很快来到河边。
顾青荷对着空处喊了一遍暗号,只听水面响动,正是那船公撑着船来了。顾青荷和小柴火忙将爷爷扶上船,三人坐稳,还是从原先之处出了地下河。
船继续往前走,顾青荷心想,可能又是要把他们送到对岸去。夜色中小船行驶了一段路,忽听身后一片喊声大震,火光冲天,众人回头一看,无数箭雨当空而来。
船上几人大惊,老者忙来到船尾,挡在前面,顺手拿起船上的一根短篙,舞动起来,长箭纷纷飞开,掉落水中,又是一阵飞箭如雨般落下来。船公突然掉转船头,身在船尾,挥动长篙,只见他将一只长篙舞得虎虎生风,只听钉钉钉,羽箭纷纷落水,原来这支长篙是精钢所制。
老者盯着那船公和那长篙,脸上神情复杂。小柴火,顾青荷和老者三人身在船头,老者将竹篙扔给小柴火,说道:“快划船。”小柴火拿起竹篙便插入水中,用力一划,那船却不往前进,而是忽溜儿绕了一个半圈。
顾青荷知道他不会划船,说道:“竹篙折断,给一半我,当浆来划。”那竹篙虽粗,却是半干的,小柴火双手拿起对着膝盖用力一折,竹篙应声而断。
小柴火将半截竹篙扔给顾青荷。两人趴在两边船沿上,一起划了起来。船体不大,两人一起划,那船便笔直地朝前行去。不一会儿,大家感觉耳边的飞箭越来越少,喊声越来越来越小,都松了一口气。船公又掉转船头,竹篙轻点,船又飞也似的前进。
顾青荷和小柴火刚才奋力划船,臂膀酸痛,坐在船上直喘气。老者突然轻咳一声:“一根精篙,横锁河江,万夫莫敌黄精钢。阁下莫非是当年的水军督师黄岗。”那船公拿着的竹篙在半空中一顿,脸转过来,突然眼睛睁开,却只露出眼白,夜色中,微光下,白森森,阴惨惨,陡然之下,三人看得一阵头皮发麻。
这人正是黄岗。他手持的乃要御赐精钢长篙,一般人只知道他的外号“黄精钢”,黄岗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是以下当很是震惊,只是有口不能言。
他精钢长篙一挥,直指老者,落在他喉咙三寸处停下,低吼一声,似是询问。老者正待开口,只听小柴火大呼一声:“看!”三人齐向前看去,原来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黝黝的影子,越来越近。
众人正要仔细看去,突然黑夜中,火把齐明,一时间亮如白昼,登时照得三人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定神细看,原来是几艘渔船,每艘船上都站满了四五个人,身着劲装,正是溪云山庄那群追杀他们之人。
原来他们发现顾青荷等人乘船而逃,在岸边齐向他们射箭,可还是让老者几人跑了。他们寻了几条渔船,追了过来。
为首那只船相距只有数十丈远,小柴火和顾青荷齐失声叫到:“快划船!”他们连忙拿起短篙一阵猛划,船飞也似的向前飞去。过了一会儿,船身忽地一阵晃动,有一敌人跃上了船。顾青荷和小柴火大惊失色,划船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那人拔出长刀劈向老者和船公,老者一弯腰,向旁翻滚,敌人见状,又反手劈去,老者身受重伤,船身又窄,哪有可逃之处,他飞起一脚,踢向那人下盘,船也跟着剧烈摇晃, 人急退两步身子尚未站稳,忽然“啊”的一声翻落水中。只见船公手持长篙,正站在刚刚那人身后,屹立如山。
老者笑着说:“黄将军,这是你第二次救我。”船公脸上又露出震惊之色。
就在这时,船后又有异响,船公用长篙在船上轻点,身形蓦地跃起,双腿向后连连踢去,又有两人落水。顾青荷和小柴火看呆了。
老者笑道:“果然不愧是一根长篙,横锁河江,万夫莫敌的黄精钢。”船公转向老者,又低吼了一声。老者正待开口,只见又有两三个人跃上船头,举刀齐向船公砍去,大叫道:“小心!”
船公俯身向前,单脚站定,一个回旋踢,“扑扑扑”三声,三人的兵器已被踢落入水中。那三人赤手空拳上来斗船公。船公舞动长篙将三人逼到船舷边上,双足分开,脚踏两弦,左右轻晃,船身开始不住剧烈摇动,三人“扑通扑通扑通”全掉入水里了。好在顾青荷小柴火和老者是坐在船上,紧紧地抓着船舷,否则也会被摇下船。
敌人落水后,船便立刻不摇不晃。顾青荷和小柴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拿着短篙,全然忘记划船了。
二人俯身继续奋力划船。他们这次用尽了全力,船在夜色中,飞快地往前荡开去。船公正要划船,只听得背后一声破空之声,他长篙往后一挥,“铛”的一声,一把长剑被荡开,眼见那人没有落脚之地,正要落水,谁知他身体借那一档之势,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竟稳稳地落在船头。
那人长剑刺向船公,唰唰唰,攻势凌厉,长篙并不适合近距离御敌,船公全身立刻被一层剑雨笼罩。
顾青荷见老者惊骇的模样,知道身后战况激烈,大喊一声:“都坐稳。”于是也学着船公使劲摇那船。顾青荷自小在湖边长大,虽然力气小,将船摇起来却是毫不费力。
船公见那人的攻击立时缓慢,抓住机会,长篙横扫而来,那人慌忙之中俯身躲避,幸而下盘极稳,竟未栽倒。顾青荷不住地摇着船,那人无法站稳,竟伸手要去夺那长篙,可船公将长篙舞得虎虎生风,碰一下可能都要破皮断骨。
那人无奈,回身一剑刺向顾青荷,顾青荷正背对着他,趴在船沿上奋力摇船,并不知情。只听两声惊呼,一声来自是小柴火,一声来自是老者。
小柴火见她有危险,一个飞身扑向她,回头之际,吓得肝胆俱裂,只见那人人身狼首,青面獠牙,真是骇人,原来那人戴着一幅狼牙面具,在昏暗的火光中,分外骇人。
不过小柴火已顾不得那么多,他紧紧地将顾青荷护在身下。
老者一声大喝,纵身一脚踢向那人手臂,船公长篙一抖,指向那人后心。不过为时晚矣,那一剑去势不可挡,径直刺向小柴火。老者一声怒吼,飞身扑向那人!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猛地斜晃,只听“扑通扑通扑通”几声,大家纷纷落水。原来小柴火那一跳,老者飞身一扑,船受力不均,立时向右倾斜,船身翻了。
说迟时那时快,船公长篙在船身一点,纵身向上一跃,稳稳落在船底。他听不见敌人的声音,暗想糟了,长篙插入水中,纵身跃起,飞脚连连踢向覆在水中的小船。
只见小船在空中飞起,连打几个旋,落在不远的地方。船底下,果然露出四个脑袋。船在倾覆之时,顾青荷三人和那人都一起被船盖在船底。他们在水底连连扑腾几下,发现水其实并不深,原来不知不觉快到岸边了。
这四人只有顾青荷会水,当下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在水中扶稳小柴火和老者,正准备用力往上顶船底,突然感觉船腾空而起,呼吸顿时大为畅快。湖面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敌人的船已经追来了。
忽听小柴火一声惊呼:“血!”声音充满惊恐。 顾青荷定晴一看,火光下水上一摊黑乎乎的液体,正在水面上缓缓地随波荡开,不是血迹又是什么。刹时,两人脸色吓得惨白,定眼望去,只见老者胸襟上,一片深色,如影如魅一般,慢慢地伸展开来, 两个孩子惊叫道:“爷爷!”
就在这时,顾青荷身后一把匕首正闪着寒光,像一条毒蛇,盯着她,猛地正要咬下来,她却浑然不知。小柴火整个人僵住了,正待推开顾青荷,只见一只手一把抓住那匕首,那手顿时鲜血淋淋,正是老者。
他连连受伤,神志已有些不清,但眼见顾青荷有危险,使出了全身力气,奋不顾身的抵挡。忽听那人一声惊呼:“是你?”老者不料那人竟认得他,望着他,满脸惊诧。
只听一声闷响,那人“啊”地一声,倒入水中。船公长篙横打,正击中那人后背,一根精钢长篙顿时嗡嗡作响。那人倒栽入水中,久久没有浮起来。
船公一声低吼,小柴火和顾青荷才如梦初醒,扶起老者朝岸边走去。后面敌船越追越近,船公突然仰天长啸,长篙一抖,顾青荷,小柴火,老者,三人飞也似地离开水面。顾青荷和小柴火顿时失声尖叫,喊声未绝,发现自己已轻轻地落在了岸边。回头望去,敌船已将船公团团围住。
敌船羽箭齐发,向他们射来。顾青荷和小柴火俯头见老者面如死灰,双唇紧闭,浑身鲜血淋淋,二人又惊又怕,一个哭喊道:“船公爷爷”,一个哭喊道:“爷爷。”
好个船公,竟将一只长篙舞得密不透风,羽箭纷纷落下。羽箭越来越多,船公紧守面门,未留意水中,突然感觉水中左腿一阵剧痛,知腿上中箭,好在箭到水中受到阻力,受伤不重。当下长篙往水中一点,纵身而上,跃过敌船,落在岸上,拉着两个孩子,扶起老者,发足狂奔。
四人奔得一阵,后面人声浮动,知是敌人紧追不舍。四人不知跑了多久,眼见天色微明,只听老者轻咳一声,小柴火大喜过望,喊道:“爷爷,你怎么样了?”老者轻轻摇了摇头。小柴火道: “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老者轻轻说道:“转过这个山脚,有一个山洞。”声音甚是虚弱无力。借着斜月微光,三人快步走过去,见草丛中一堆怪石,拔开枯草丛,竟真有一个山洞。
四人进入山洞中,顿时一片幽暗。只听得老者一阵咳嗽,极为痛苦。小柴火和顾青荷听着心中害怕极了,都呜呜咽咽小声抽泣了起来。小柴火颤抖着声音哭道:“爷爷啊,爷爷,呜呜……”
昏暗中只听老者轻轻一笑,抚着小柴火的手,柔声说道:“好孩子,别哭,也别怕。”说着又是一阵咳嗽。老者的手在空中一阵摸索,说道:“黄英雄。”船公见老者临终之时,喊自己的名字,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点点头,伸出一只手,任由老者抓着他的手。
此时大家都习惯了幽暗,渐渐能看到对方。老者看着黄岗,说道:“啊,果然是你。十三年前,你救我一命。只可惜我未能报答。”黄岗有些惊讶,凝神继续听下去,老者接着说道:“那一日,我保护先主,逃亡到江边,敌不过追兵,幸得恩人救我一命。我这一生只受恩于两人,一个是先主,一个就是您老人家。今日有幸再见一面,死也瞑目。”
老者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又忍不住一阵咳嗽,那一声声就像打在小柴火的心上,他的心突突突直跳,直感到一阵晕眩,眼泪如流水一般,三四行挂在脸上,一阵阵绝望将他裹地越来越紧,他不由自主地将老者紧紧抱在怀里。
此时的顾青荷和小柴火一般痛苦,只是比他更多一样,就是愧疚,心如刀绞,不敢想这切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即将又会发生什么。
老者接着说道,似是说给他们三人听,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本是当年‘惊羽卫’的一员,惊羽一百零三卫,我排第一百,地位低下。那日我们一行人奉命保护太子,却不料惨遭埋伏,死的死伤的伤,我带着太子逃跑……”
老者说着一阵咳嗽,小柴火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忙说:“爷爷,您先休息,先别说了。”老者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说道:“逃到溯水河边,遇到敌兵,我寡不敌众,险些丧命,幸赖阁下,驾船而至,将我安全救出。”
黄岗浑身一震,拉住老者的说在他手上写了几个字:“徐敬贤。”老者笑着点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的名字,徐敬贤。”
相处这么长时间,小柴火和顾青荷两个从不知爷爷的真名叫什么,二人听得,默默地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头,恨不得用刀一笔一笔地刻在心上。
二人此时反倒想继续听这个故事,当下都在一旁静静地等老者继续说下去。“没想到恩公知道我的名字。”
黄岗又在他手上继续下一行字。老者突然神情激动,全身剧烈颤抖,紧握着黄岗的手,努力想坐起身子,说道:“当真?”黄岗点点头。
老者突然一声低鸣,两行浊泪从眼睛中哗地流了下来,哭道:“没想到是先主的安排,哈哈,我也一直暗自纳罕为何你一个堂堂水军督师会突然出现,救了我。哈哈……”老者一会哭一会儿笑,小柴火和顾青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又是关切,又是惊疑。
突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从老者口中喷出来。小柴火和顾青荷只觉一盆冰水当头浇来,顿时吓呆了。老者的身子忽地瘫软,倒在小柴火怀中。
两个孩子扑倒在老者身上哭喊着:“爷爷,爷爷……”良久,老者睁开眼睛,说道:“可惜我未能保护太子,先主一门含恨九泉,一个后人都没有留下。”蔡岗又在他手上写了三字:“有子嗣。”
老者震惊不已,只是已无力挣扎。他微微地点点头,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好,好,我道先主已然满门被灭,不留子嗣。这么多年来得过且过,游戏江湖,我真是糊涂。”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转向小柴火和顾青荷道:“你二人今后要多多保重,爷爷,爷爷不能再陪你们了。”他望着黄岗,说道:“恩公,这两孩子,这两孩子,我,我就,交给你了。”黄岗点点头。
小柴火的眼泪如断的珠子,不住地掉落,胸中之气如被塞住了一般,汹涌澎湃却吐不出来,紧紧地抱住老者。顾青荷更是如此,抓着老者的手,不住地说道:“对不起,爷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您……”一阵哽咽,话也说不下去了,头埋在老者手心中痛哭。
老者轻轻柔着顾青荷的脸宠,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拉着小柴火的手,将两者的手轻轻地放在一起,笑着说道:“一切自是,天意。不必悲戚!恩公,务必小心孩,孩……”最后他声若蚊蝇,慢慢地闭上眼睛,垂下了双手,已然气绝身亡。小柴火和顾青荷不禁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