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着的这片晒场,大约有一米五宽,二十米长。一头是芋艿地,一头是公路;一边杂草丛生,一边晾晒着稻谷。包产到户下放后不久,生产队的老晒坝也被划分到户。因为使用的人不多,所以老晒坝就在慢慢的萎缩。
我放下肩上的包袱,打扫晒场。大奶奶刚把稻谷翻晒一遍,扛着一把缺了两个齿的竹筢,走到屋檐下歇息。
“丽文,这么热的天,你没有带草帽来吗?”
“没有。”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绢,擦拭脸上的汗水,摇着蒲扇说:
“今天的太阳好大哦!不戴帽子顶着晒,一会儿脑壳就要遭晒烫、晒晕……你要不要戴上我的草帽?”
我望着她,微笑着摇摇头。
“我不想戴草帽,谢谢!”
“嘿嘿,你是不是嫌我的草帽……有股汗臭味儿?”
我转过身,对她摆摆手。
“不,不是。嗯——戴上帽子干活,不太方便。”
“嗯,那倒是真的。昨天,你的八姐戴着草帽晒谷子,我是怕你中暑。”
“我不怕晒太阳,受得了热,不会中暑。”
大奶奶家住对面的花果山下。她有两儿两女,二儿子陈克权是放电影的,大女儿芸芸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去她家吃过酒席。
我刚打扫完晒坝,回头一看,爸爸正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稻谷,一瘸一拐地走来。爸爸的身后,紧跟着大伯和两位舅舅。他们挥汗如雨,径直走进晒场,放下肩上的重担,把竹箩里的稻谷倾倒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上的一堆堆黄谷,仿佛一座座金山。大伯和两位舅舅挑着竹箩回去了。我和爸爸急急忙忙拿起木耙子、竹筢,把“金山”逐个儿推平,让谷粒分散铺在地面晾晒起来。
不一会儿,爸爸也挑着一担箩筐回去了。眼前一大堆活儿,就留给我一个人来完成。我拿起竹筢,学着妈妈的样子,朝自己面前捞稻草渣。然后,将长短不一的稻草渣集中堆放在晒场边沿——这里有一座破旧的草房子(生产队废弃的保管室),可以暂时遮挡住灼人的太阳光。我蹲在屋檐下的晒坝边,把稻草渣捧进竹筛里面,筛几下,用以分离稻草渣和谷粒。筛去稻草的粗叶子,细小的叶子和谷粒从竹筛的孔眼里漏下去,掉在水泥地上,沙沙作响。在阴凉处干活儿,感觉舒服多了。
大奶奶看我忙得不可开交,主动走过来帮我筛稻谷。
谷粒经过烈日的烘烤,很快就晒变色了。我赶紧拿起梳齿似的竹筢,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地面上的谷粒。谷粒才梳理完,又得拿起“T”字形的木耙子,将谷粒推成土埂的形状,扫净“土埂”之间的空地。转眼之间,水泥地面便晒得烫脚板。这时,还得把“土埂”推平,让稻谷均匀地铺散在晒场上。就这样,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
我劳动一会儿,就在阴凉处小坐片刻。心想:怎样才能把妈妈交给我的任务做得更好?如果能够做得更好,就有希望得到更多的“奖品”!
一想到“奖品”,我又忍不住摸了摸揣在衣兜里的零食:本来就不多的几颗水果糖,吃掉一颗就会减少一颗,还是先留着,等一会儿再吃。
“丽文,帮我看着点稻谷,我要回家吃午饭。”大奶奶望着我,笑呵呵地说,“如果有畜生跑过来偷吃稻谷,麻烦你帮我赶走。多谢了!”
“知道了,不用谢!回去吧!”
大奶奶戴着那顶宽边旧草帽,摇着蒲扇回去了。晒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的是满地金灿灿的稻谷。
我感到又热又渴,嗓子似乎就要冒烟。于是就走进芋艿地,摘下一片肥大的绿叶,戴在头上,跑到距离晒场不远的古井边。井里的水满满的,很清澈。我立即蹲下来,摘下头上的“帽子”当绿瓢,舀起井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掬一捧凉丝丝的井水洗洗脸,感觉好凉快啊!我拿芋艿叶遮挡炽热的阳光,正往回走,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发现田埂边有不少惹人喜爱的刺天茄。我急忙跑过去,扒开荆棘密布的叶子,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颗果子,装进衣兜里。有红的,有黄的,还有绿的。
突然,耳畔传来了鸭子的叫声:
“嘎嘎,嘎嘎——”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咦——情况不妙!莫非是鸭子跑到晒场上去了?快去看看!
果然,晒场上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两只大白鹅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吞食稻谷;三只大麻鸭伸长了脖子,贪婪地铲食;五只鸡机警地啄食水泥地边的稻谷;一大群麻雀落在晒场中央,边吃边叫。
我飞快地跑过去,把这群不受欢迎的食客赶走了。它们真狡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瞅准无人看管的时候,赶来大吃一餐。只要被食客们糟蹋过的稻谷,就会留下这样那样的罪证:枫叶似的脚印,竹叶般的爪印,鸭嘴和鹅嘴的划痕,鸡嘴和鸟嘴的啄痕,鸟粪,鹅粪,还有它们落下的羽毛。
我琢磨着:待会儿大奶奶回来,发现这些罪证,如何向她交代?唉,才一转眼的功夫,就被食客们搞得又脏又乱。现在,只要拿竹耙子把稻谷统统翻晒一遍,就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我这边的事情可以缓一缓,先将她那边的稻谷翻一翻。
我剥开一颗糖,含在嘴里,赶紧拿起竹筢,去翻晒大奶奶的稻谷。
不多一会儿,大奶奶回来,看见我在帮她做事情,不禁喜上眉梢:
“丽文,你好勤快哟!真的没想到,你还帮我晒谷子,多谢多谢!”
“大奶奶,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谢的?”
“你吃饭没有?”
“没有。”
“饿了吗?”
“有点饿。我想妈妈还没有做好饭菜,她也在晒谷子。”
“屋檐下面好阴凉,你过来坐一会儿嘛!”
“我还要翻晒稻谷,忙完了再休息。”
我刚把自家的稻谷翻晒一遍,放下手中的扫把,摸出兜里的刺天茄出来玩耍。抬头一望,爸爸手上拿着两个白瓷盅,正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
“丽文,吃饭了。”
“爸爸,我都快饿扁了。你吃了吗?”
“我刚吃过饭,丢下碗就过来了。今天中午的饭菜特别好吃,快吃吧!我晒谷子去了。”
我揭开白瓷盅盖子,好香啊!一个白瓷盅里装着冬瓜汤,另一个白瓷盅里盛有白米饭、青椒回锅肉、凉拌嫩黄瓜、清炒佛手瓜。我拿起竹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香喷喷的猪肉,塞进嘴里。回锅肉咸淡适宜,带着微辣。黄瓜脆生生的,冬瓜水淋淋的,佛手瓜甜丝丝的,每样菜都很好吃。不多时,我就把搪瓷盅里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大奶奶翻晒稻谷去了。
爸爸晒好稻谷,走过来,陪我坐在屋檐下。
“丽文,今天的午饭不错吧?”
“嗯,太好吃了!”
“你吃饱没有?”
“我吃得很饱。”
“想吃好的就得比平时付出更多的劳动,不怕苦,不怕累,遇到困难想办法解决。《劳动最光荣》里面有句……叫什么呀?”
“哦,‘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对吗?”
“呵呵,你的记性真好!”
“爸爸,你的脚好点了吗?”
“好点了。”
“下午,你们做什么活?”
“水井田的稻谷还剩下三分之一。天是这么热,就怕中暑。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再接着打谷子。”
“爸爸,打完谷子就可以休息了?”
“不可以。今天,我还得把那块田的稻草拴好,拖到田埂上晒起来,等到晒干了,堆码成草树,以后用来盖房子。”
“二哥、姐姐在做什么?”
“他们说要去挖凉薯,准备用来下午加加餐,解解渴。”
“嘻嘻,我好喜欢吃凉薯!”
“我知道。一会儿,他们把凉薯洗干净,再给你拿来。”
“哦,有凉薯吃就太好了!”
“丽文,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凉薯也是奖品哦!”
“哈哈,我最喜欢领奖品。”
大奶奶扛着木耙子回来,坐在屋檐下,摇着蒲扇对爸爸说:
“丽文晒谷子勤快,做得又快又好!我翻晒一遍,她能翻晒两遍。要不是我亲眼看见,真的不敢相信。一个几岁的小娃娃晒谷子,比大人还能干!陈兴隆,你们把娃娃教得好好哦!秀芝、陈二娃呢?”
“他们姐弟俩年龄稍大点,都下田割稻谷去了。丽文太小,下田干活的时候,半截身子都陷下去了。我看着实在不忍心,所以把她喊到这里来晒谷子,做轻松点的活路。大娘,这都是逼出来的,别见笑!我们家分得有田土总共十多亩,到时候要按合同上的规定,上交征购千斤粮食……老的做不动了,小的还没有长大。我时常生病,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啊!不过也好,让孩子们从小养成爱劳动的好习惯。”
大奶奶点点头。
“嗯,说得对。”
“丽文,我要回家了。”爸爸站起来说。
“嗯。爸爸,中午的太阳烤得慌,早点派人给我送凉薯来哦!”
“知道了。”爸爸应了一声,拿着两个搪瓷盅回去了。
赤日炎炎,热浪滚滚。趁着大好的晴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抢收、抢晒。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平时爱管闲事的大黄狗,现在安静地趴在浓密的树荫下,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哈呼、哈呼”地喘着大气。树叶儿耷拉着脑袋,就跟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我头顶烈日,手握木耙子,弓着腰,把隆起的稻谷推平。
这时候,二哥光着脚丫,手里提着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凉薯,不慌不忙地向我走来。
“妹妹,加餐了。”
“哦,你把凉薯放在阴凉处,我得先把稻谷翻晒一遍。”
“那好吧。开工了,我要忙着收割稻谷。”二哥说着,把手里的凉薯放在屋檐下,转身回去了。
“大奶奶,吃凉薯了!你一个,我一个。”
“呵呵,多谢了!”大奶奶喜笑颜开地接过凉薯,扯开皮,啃了起来,“丽文,你们家种的凉薯好吃,又脆又甜!”
“嗯,真好吃!”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用木耙子把稻谷推成金山似的谷堆,等待爸爸妈妈来搬运回家。大奶奶刚把稻谷收拢,她的二儿子陈克权就带着妻子杜茵,还有年幼的儿子彬彬搬运稻谷来了。杜茵是个大头方脸,爱打扮的女人。一头乌黑的短发映衬着白皙的皮肤。绿色的连衣裙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走起路来,腰身像蛇一样地扭动着。杜茵原来是银河村的民办教师,自从嫁给了陈克权以后,便成了我们村的妇女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