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到来后,边塞的天气渐暖,今年的春天也来得比往年早些。冰河开化后,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流域等地的土著部落,纷纷乘着独木威呼沿江而来。
这些部落自皇太极时期便已受清廷招抚,岁岁要向大清皇帝进贡貂皮、狐皮、麝鼠等物,俱交由宁古塔将军处。他们五月乘独木舟到宁古塔南门外,泊船进貂,其所产貂皮均为上品。将军设宴,并出户部颁赐进貂之人以袍、帽、靴子、扇子等物。进贡余下的皮张则与当地人交易。
他们勇不畏死,一人便能与虎狼搏。清廷爱其勇猛、愚而守信。便让将军把一些土著族人编入旗下,赐以官爵。
有三个土著头领各率众来附,他们分别来自东北的呼尔哈、黑斤和更远的费牙喀部落,都受封为世管佐领,分领本部一百人被编入八旗,成为了“衣扯满洲”。
他们穿衣打扮与满汉皆有不同。身穿鱼皮衣,衣服上又绑有铜钱、贝壳等物,行走时叮当作响。皆束发,耳垂上有四五对大环,鼻子上穿有小银环,彼此称呼“安达”。
黑斤佐领叫珠穆那喀,他贡完貂皮,便叫嚷着要找绸缎庄的卢掌柜,众人不解。
珠穆那喀说道:“我部一人去年在他那里赊了些布料,卢掌柜交给其一张黑貂皮为样品,相约今年照这个样子还十件即可。这人前些日子捕貂时不小心掉到了捕兽的陷阱,把腿摔折了。他自己来不了,这就托我来给捎来。”我在城里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卢掌柜的铺子。
众人听后都称赞不已,时人常讲黑斤人千里守信,果然不虚。
巴海只得把杨越找来,他对这里的商户都了如指掌。杨越对土著的一诺千金也是大为所动,他告诉珠穆那喀:“刘掌柜已于几月前去世了,铺子也关了。”
珠穆那喀听后十分惋惜,又千方百计打听卢掌柜的家人。杨越便告诉他,卢掌柜还有个女儿,早已嫁人。珠穆那喀将那十一张貂皮一并交给杨越,请他代为转交。杨越接过貂皮,见巴海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巴海给三个新封的世管佐领分发了蟒袍官服。对他们说:“现在朝廷封你们为官了,当官就要有个官样。这装扮也要改一改,今后还要多学学朝廷的礼仪,以免让人见笑。”
三人都爽快地答应,第二天,巴海招衙门官员议事,官员们悉数到场。这仨位老兄也如约前来,他们果然都换上了大衣红蟒官袍。呼尔哈人头上戴着斗笠,黑斤官员肩上背着袋子,那个费雅喀官员竟然光着脚丫,看起来颇为滑稽。
一众官员见此都哄笑了起来,巴海更是忍俊不禁。议事时,几人竟然把袋子往地上一铺,腿一盘,席地而坐。将军见状不免皱起眉头问道:“整日拿个袋子做什么?”一人答道:“这官服虽好看,穿在身上却很不实用,连个装东西的地方都没有!背个袋子,遇到有好东西,装时方便些。”
巴海只有苦笑,毕竟其部落习俗已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改。
这次,巴海与官员们就是共同商议宁古塔商贸的事情。
现在宁古塔的商业已初现规模。东西大街的商铺都已陆续有人占据。中原珍货,在往来商人的带动下,也有了十之八九。可秩序混乱,投机、抬高货价者比比皆是。买卖双方争端不断,甚至有的动了刀子,经常闹到衙门里来,令巴海十分头疼。巴海于是再请杨越出山,对商贸、税收统一规范。
巴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于宁古塔近年来了的商贸繁荣,官员们都有目共赏。若有人能进行规范,衙门也会省心省力很多,大家都表示赞同。
巴海正要拍板,唐副都统站出来说:“财税关乎国计民生,怎能让一汉人插手?更何况是通海的案犯。一旦他图谋不轨,就不怕他坏了一方经济?”
巴海斜了一眼他,没好气道:“汉人怎么了?现在都是我大清子民。在宁古塔这地界,我们沾的汉人的光还少吗?我的命,就是汉人救的。今后,谁再敢用这来挑拨,我定不客气!”
见唐收了声,他又顿了顿,接着他又说:“不过,老唐说的也不全无道理,这经济不止是百姓的民生,也事关我大清国的兴旺。如可能,我当然会找咱们旗人比较信得过,这点,也不必避讳杨越先生。
可是,凭心而论,我们旗人中,哪有这样的人才?谁会管理?现在宁古塔商贸乱成什么样子!一天断这破官司还不够你们头疼的吗?如果谁自认为也能做好,就主动站出来,我也不必这么苦苦地去求杨先生了!”
唐副帅当即又请缨道:“既然将军这么说,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说!”
“阿佐领”
巴海一声冷笑:“阿严吉一介武夫,什么时候又开始研究起生意经了?”
唐道:“阿佐领头脑灵活,目光独到。这南蛮子刚一兴起经商热潮,他就开始做了貂皮买卖。现在谁不知道,他家的皮货铺在宁古塔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管理货价、收取财税等,不过是数字游戏罢了,阿佐领的算盘打得就很好,由他来管理这方面我看是富富有余。”
巴海道:“我看你的算盘打的也不错!阿佐领在我手下多年,我还不知道他几斤几两?我本来对你们这些有官衔的,做点买卖我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你们却越来越不像话。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你问问阿严吉,他家那些钱都是如何挣的?百姓在背后怎么说他!”
阿佐领自己做的损事心里比谁都清楚,在那儿一言不敢吭。
巴海说道:“今天副都统既然提出来了,那正好。今后,宁古塔的官员及家眷,无论大小,一律不得从商,如果让我发现,定严惩不贷!阿严吉家的皮货铺,我给你三天时间处理,三天以后,再不关张,全都充公!此事就由唐副都统督办,如果有误,连同追责!”
杨越钦佩巴海的雷厉风行,不由暗中竖起了大拇指。
巴海亲自拍板,无人再敢反对。杨越已看出巴海的决心,便不再推辞,放手张罗了起来。
他先是把全城所有商铺都进行报备,户籍,丁口,旗民身份,都一一登记造册。再根据行情规定了货品的大体价格,由衙门调控,不得擅自抬高或降价,违例者没收货品或罚处。外地来的客商,都需到衙门报备,所携货品一一记录,按其品类数量,上缴赋税。对于边区部落,来此交易或易货者,一律免收税金。
杨越走街串巷,往来登记造册,还要耐心地和商户们宣讲,在他的努力下,所有人都心悦诚服,即使那些原来靠暴利发财者,也无怨言,杨越深得居民拥戴。
杨越家的糕饼铺子生意也越来越红火,范氏做的糕饼味道纯正,每天上门者络绎不绝。后来,夫妇俩索性开了一家江南风味酒馆。范氏的烹饪手艺更是没得说,宁古塔的风土特产,一经她手,便耳目一新。当地人大饱口福,常说,以前都叫咱们给吃糟蹋了。有人求教,她也耐心教授,一时顾客盈门。
这天,杨越又把兆骞一家请来,说是酒馆新做了几道菜,请兆骞这个美食大家来品评一下,看看还有哪里不足。
兆骞笑到:“都混到这般田地,还挑什么吃食,还美食大家,杨兄可真能抬举我啊!你不就是没事找由头,要我一家解馋吗?还拐弯抹角地,好不像你性格。”
一番话说得杨越倒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死爱面子,要不这么说,你又怎肯来。”
说笑间,范氏把几道菜都上齐。杨越这次果然没有骗人,这几道菜,都是兆骞从没有见过,他伸筷子夹了一口,一品再品,啧啧称赞:
“没想到还有这种吃法!这宁古塔的蘑菇鲜美绝伦,辽东野鸡更是难得的肥美。两者同炖,堪称绝配!嫂嫂才真是美食大家呢!还有这鲤子红烧远胜过蒸煮,猪肉和粉条竟也能炖在一起,比那满人大块水煮要好吃得多!”葛氏也一面喂着苏还,一面夸范氏好手艺。
杨越道:“你们就别抬举她了,这几道菜都是她自己呆着没事,瞎琢磨出来的,哪只瞎猫还不碰上几只死老鼠?”
范氏只顾抿着嘴笑,兆骞却替她不平,道:“杨兄真实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有这样的内助,就连这宁古塔的苦寒,也算不得什么了。”
杨越也不再谦辞,一脸得意地说:“这婆娘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吃食做的还颇合我胃口,几十年来,我早都吃顺嘴了,别家的都吃不习惯喽。”
“那是,谁能有嫂子这样心灵手巧。”葛氏也跟着夸道。
一家人将饭菜吃个盘底朝天。葛氏抱着苏还去里屋和范氏唠起了家常,怀仁借故出去找固山射箭去了,屋里只剩下这哥俩对着几碟小菜下酒。杨越不觉放下筷子,聊道:“你看宁古塔的商业现在如此繁荣,流人们大都做起了买卖,生活都有所改观。你现在就交了这么几个学生,收入也不多,日子捉襟见肘,不如你也做点小本生意吧,不会的我可以教你,钱若是不够,我先替你出。
兆骞说道:“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天生就不是做生意这块料,日子现在虽穷,但还说得过去,别人挣多少,我也不眼红,那是人家的本事。
杨越嗔道:“哎,我看你呀,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什么时候了,还是放不下这读书人的清高!”
兆骞依旧闷声喝酒。
杨越说:“这日子过的真是飞快,怀仁一晃都十三四了,个子猛蹿,眼看着就要成半大小伙子。按往常,就要到披甲派差的年纪,不知你有何打算?”
兆骞叹了口气:“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呢。做了披甲,他的口粮倒是不愁了。可一旦当了差,哪还有精力去读书?平日操练辛苦不说,一旦有战事,还得奔赴疆场。那年巴海征罗刹你也见到了,有多少官兵把性命丢到了那里?我又怎能眼见着他给满人卖命,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又怎么能对得起安节一家。到时还得烦劳杨兄和将军说通融一声。”
“你就别谦虚了,这点事还用我说?巴海对你更是另眼看待,不可能不卖你这个面子。”
“嗯,这我倒不愁。问题是是这孩子,他自己想当披甲!他现在只用了半点心思在读书上。以他的天资,若肯全心读书,将来才名不会在我之下!可现在整天不是去玩就是惦记着骑马射箭,说要当什么将军,还要做什么万人敌!”
杨笑道:“哦?竟有这样的大志,那他将来想去敌谁啊?”
“他常说去敌那红毛罗刹。他们屡犯大清,长大以后,要做像巴海那样的大将军。将红毛罗刹彻底赶回老家!为此,我教训了好多回,可他就是不听。
杨越道:“我倒看你真正纠结的不是他从文还是从武。而是你心里的那一股无名的怨气,只是不知如何发作,我说的对吧?”
兆骞不置可否。
杨越叹道:“孩子说出的话,未经雕饰,往往更出自本心。我看他有这志向也没什么不好。要杀罗刹,更是说明他有正义感。保家卫国,有什么不好?时代已经变了,你何必还在纠结于他到底是姓明还是姓清?”
“这话怎讲?”
“你我经历明清鼎革,对前朝眷恋亦属常事。可与咱父辈的执著相比,我们这又算得了什么!你看,现在到了仁儿这代,他们从一睁眼就看到的是漫天的辫子,早习为常事。而你整日灌输的,又是‘忠君爱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夫子的儒家之道,你能要他们怎么做?让他们反清吗?”
杨越一语戳中了兆骞的心中困惑,他还是辩道:“罗刹侵我边疆,鱼肉我百姓,无论满汉,杀他们本属份内之事。可是……”说到此,兆骞忽然顿住,心中念道:“何为疆土?何为百姓?现在是谁的疆土?又是谁的百姓!
杨越笑问道:“你看,连你自己不觉间,都已认同满汉一家,只是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等怀仁这辈长大,以至再往后几代人,则更会习为常俗,待再过百年后,我汉人为满洲帝王将相讴歌者将大有人在。那时天下早归一统,万民安居,曾经谁主天下又何干?大势无人能阻挡,不顺应又能怎么样?你我心中的这份愁苦,现也只能当作一道下酒菜罢了。喝酒!”
杨越的一番话语,令兆骞感触良多。眼下,在这苦寒塞外,尚不知如何过活,哪还能管得了那么多,故国,也只有在梦中怀念了。
是夜,兆骞喝得酩酊大醉而归。
三年一度的“比棍”大会开始了。所谓比棍,即是两根木头,高有五尺,上横一短木,立于衙前。城中即将成年人无论满汉,照册点名,于木棍下一一走过,有棍长者,则视为成年,登记在册,披甲派差。不管年龄大小,只要你个头够了,就等同告别少年,成为一名预备战士。如不愿者,每年上交六两银子,名曰:当帮。
固山乌打已是十五六的少年,身材一如她爹一样壮硕。他轻松地超过了木棍,即将成身披战甲,他满心欢喜,高兴地向怀仁挥舞着双手。
怀仁在远处比量了一下,再估摸一下自己的身高,显然还差上一截。他眉头一皱,心生一计。忙去草稞里拔来一些靰鞡草和泥石塞进鞋里。轮到他时,他又踮着脚尖,恰好够格。书记官严防的是那些为拒服兵役,故意缩矮身材的少年,哪会想有人为了做披甲而去作弊?怀仁见诡计得逞,心中窃喜,跑到固山身前,两人击掌相庆。
正在得意之时,固山忽然收声,怀仁顿觉不妙,正要回头时,后颈被一大手钳住。不知巴海什么时候已欺到跟前,把怀仁从队伍中给揪了出来。
巴海命怀仁把鞋子脱掉,一堆杂草和泥土散了一地。巴海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做披甲吗?还是为了多那几斗米?”
怀仁知道事情败露,慌张的不敢抬头。
巴海又道:“我们八旗军不收小孩!更不容不诚实的家伙!你想当兵,过三年再说吧。”又一脚踢在怀仁屁股上,怀仁一溜烟地跑掉了。
兆骞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回到家中,一言不发。怀仁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一场训斥。
良久,兆骞终于说话了:“你就这么喜欢当兵打仗?”
“嗯”怀仁小声说道。
“当兵有什么好!你可知道,一旦当了兵,你的性命就不由得你自己。还要风餐露宿。吃尽辛苦,稍违抗军纪还要杀头?我一直教导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上战场打仗。哪怕有一天战死,我也不后悔!”
兆骞见他这么固执,不无惋惜地说道:“你天资过人,那固山就是日夜苦读,也比不上你。现在,你却要半途而废!”
“萨佐领都说我是难得的好苗子!您就依了我吧。就算当兵,我也不会放下书本的。到时候,我文武兼备,岂不是更能成就您的美意?”
“一心岂可二致!我当年也是勤学苦读,也才有今天的声名。否则,将军及长官又怎会对我如此高看?我希望你能业有所成,成为一代大家!”。
怀仁又问道:“习武可以战场杀敌。这里的土民们,哪个读过书,不也都活的快快乐乐,反倒是有了学问之后,却惹来无尽的烦恼,读书到底有什么用?”
兆骞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孩子说话真是句句直戳人心。兆骞想起自己儿时,为了实现父亲的期待,努力研读,以期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可现在,与那功名已相去甚远。胸中的学问,就是为了有这一技傍身,解衣食之忧?还是能凭此自诩清高,以那文字慰聊这困苦的时光?
在这里,读书确实不如种地、狩猎有用,更不如做生意来得实在。这些天怎么总是有令人头疼的问题?孩子长大了,面对孩子真诚的脸,他再不能以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来搪塞。
兆骞说道:“读书,是为了学习先贤,是为了让你明事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读书,你就永远愚昧无知,你就会和那些土人一样……”
“可是……”
“没有可是!快去温习功课。明日一早便要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