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若是真的被打谷机卷进去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警告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你偏不相信,非要试试不可。现在,总该晓得它的厉害了吧?”
“嗯。妈妈,我再也不敢了!咦——为什么我们都不踩踏板,打谷机还在转呢?”
爸爸语调平和地解释:
“那是因为‘惯力’的作用,过一会儿,打谷机才会停止转动。”
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小小年纪踩打谷机,真的好危险——差一点把我连人带稻谷一并拉进去。自从受了惊吓以后,直到现在,我也不想接触打谷机了。
爸爸休息片刻,抓起一把水稻。
“你们看——我的伤口没有流血了。趁着好天气,继续干活吧!”
接着,爸爸用另一只脚踩踏板,和妈妈一同把打谷机踩得“轰隆隆”响。
“鱼!一条大鲤鱼!”六舅舅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双手抓着一条大鱼,举过头顶,“呵呵,快看——我抓到了一条红尾巴的大鲤鱼!”
妈妈愉快地喊道:
“六弟,你先用稻草把鱼穿起来,打个结,免得它跑了。待会儿,我做红烧鱼给大家吃。”
“你们看——我也抓到了好大一条鲫鱼!”大伯也像六舅舅那样惊喜地喊道。
慢慢地,抓到的稻田鱼越来越多……
妈妈咧嘴一笑。
“呵呵,抓到了鱼,今晚的菜不用愁了。”
“啊——有蛇!好大一条水蛇!快跑——”大舅舅突然大喊大叫。
“哦,蛇在那儿!看上去好像一条大鳝鱼。真没想到,蛇在水里还跑得飞快!”二哥满脸惊讶地喊道。
“啊呀,好吓人哦!”我尖叫着,浑身不由得哆嗦起来。
爸爸面不改色,郑重其事地招呼道:
“冷静!保持冷静!大家不要跑——稻田里有扎脚的东西。人怕蛇,蛇怕人。你们快把泥巴抠起来,向蛇扔去,把它吓跑就是了。”
于是,大家停下手中的活,抠起田里的稀泥。你一把,我一把,雨点般地砸向那条大水蛇。水蛇像鳝鱼一样快速地扭动着身子,一转眼跑得不见了踪影。
妈妈长长地“嗨”了一声,平静地说:
“一般说来,蛇不会咬人。天气热了,蛇在稻田里歇凉,找青蛙吃,找田鼠吃,找泥鳅吃……我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不是也经常遇到蛇吗?比如说——菜花蛇、乌梢蛇、桑根蛇。有大蛇,有小蛇,有蛇蛋,有蛇皮。房子里还有不少屋基蛇,不要大惊小怪的嘛!”
每每提到蛇,往日生活的片断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浮现: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姐姐正在里屋午休。妈妈让我去叫姐姐起床。里屋的光线很暗,我光着小脚丫跨进房门。突然,脚板子被门槛下方的棍子模样的东西硌了一下。于是,我便弯下腰,准备拾起那根挡路的棍子。借助墙缝里穿过来的一缕阳光,定睛一看,才惊讶地发现,“棍子”竟然自己会动起来!啊——原来,那根“棍子”不是真正的棍子,而是一条扭动的乌梢蛇!我赤脚踩到乌梢蛇了,那条蛇居然没有咬我!接着,它从墙上的一道裂缝穿过,溜到外面去了。
据说,屋基蛇一般不伤害人类,目的是为了帮主人逮老鼠。尽管如此,每当我遇见蛇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毛骨悚然。大概是因为老鼠太多的缘故,我们家时常有蛇光顾:有时在灶台下方的墙洞里,有时在柴草堆里,有时在阁楼上,有时在床底下,有时在蚊帐外面……
一天下午,我和九儿背上小背篓去找猪草、扒野地瓜。一路上,我们边走边看,哪里猪草多就飞奔向哪里。突然,一条非常罕见的鸡头蛇身的蛇映入眼帘!那条蛇长得不仅又粗又长,头上还顶着个火红色的大鸡冠。它直立着上半身,飞一般的速度穿过开满韭兰花和夏水仙花的荒地,倏地一下钻进地洞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鸡冠蛇。
在这个深水田里,不时会遇见野慈姑、鸭舌草、蚂蟥、田螺、蚌壳、螃蟹、鱼、虾……
拌桶里的谷粒越堆越高,打谷机停止了转动。爸爸妈妈将沉重的打谷桶推到田埂边。妈妈卸下打谷桶边的竹围簟,拿来箢篼,跨进拌桶里,弓着腰刨谷粒。爸爸拿来竹箩,妈妈把谷粒倒入箩筐里。金灿灿的谷粒中,混杂着长短不一的稻草叶子。大伯和大舅舅从水田里起来,挑起装满稻谷的竹箩就往屋里走。妈妈挑着沉甸甸的小箩筐,回头望着我。
“丽文,快跟我回家去!里里外外的事情多如牛毛,要晒谷子,要煮饭,还要去菜园里摘菜……”
“哎——我马上就回去。”
院坝里,大妈拿着一把竹筢,弓着腰,翻晒她的稻谷。大伯和舅舅把箩筐里的稻谷倒在院坝里,挑着空箩筐,又到外面收割稻谷去了。妈妈拿着一个“T”字形的长柄木耙子,一面推动谷堆,一面说:
“丽文,快过来!拿起地上的木耙子,我教你晒稻谷——先把谷堆平推开、分散均匀。接着,拿竹筢捞出稻草,堆放在阴凉处,再用竹筛筛去多余的稻草须。待会儿,拿扫把扫一扫,免得细碎的稻草遮挡住太阳光。……晒稻谷也不轻松,关键还得勤翻晒哟!”
“哦。妈妈,你不是教过我晒玉米籽吗?晒玉米籽比晒稻谷更容易,是不是?”
“是的。种田也比种地轻松得多。”
这让我感到很纳闷。
“咦——为什么?”
“种田收一季稻谷,种地收小麦、收玉米、收花生、收红苕……”
“哦。”我恍然大悟。
“丽文,你就在这儿晒谷子,我要把晒簟(竹编的晒席)拿到外面,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摆放起来。下一波稻谷,要晒在晒簟里。再下一波稻谷,就得挑往对面的老晒坝去晒。一会儿,你要拿着扫把、竹筢、筛子、撮箕、木耙子,到对面去——把晒坝打扫干净,准备晒谷子。我要负责晒里里外外的稻谷,还要准备一桌好饭菜……”
“妈妈派我去晒谷子,那我就去嘛!可是,中午有好吃的猪嘎嘎……”
“放心!不是给你送饭,就是派人换班。现在还说不清楚,到时候再看情况吧!”
妈妈站起身,扛着卷成筒状的晒簟,往外走去。大门口,二哥光着脚丫跑回来。我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便问道:
“咦——二哥,你回来做什么?”
“妹妹,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头,感觉好不舒服哦!大家都喊受不了了。我要去大伯家借几顶帽子,你快去屋里找几顶草帽!”
我把找到的三顶旧草帽放在屋檐下,拾起地上的竹筢,翻晒院坝里的稻谷。二哥拿着借来的草帽,穿过院坝向我走来,惊讶地喊道:
“妹妹,快看——你腿上粘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小腿外侧,竟然有一条手指粗的墨绿色蚂蟥!它的半截身子已经钻进我的腿肚中,正贪婪地吸血。我又着急又害怕,立马丢下手中的竹筢。
“啊——怎么办?呜呜呜……二哥,怎么办?我好怕……”
“妹妹,别怕!你不要哭嘛!冷静点,我想办法把它弄出来。”
二哥找来一截小棍子,在蚂蟥的身体上一下一下地刮呀,刮。软绵绵的蚂蟥就跟橡皮筋似的,极富弹性。这个可怕的嗜血虫就像长在了腿上一样,怎么也不肯将它的身子拔出来。
“二哥,怎么办呀?最怕蚂蟥往里钻,到处乱爬!呜呜呜……”
“让我再想想……”
突然,二哥扬起巴掌,在蚂蟥叮咬的腿上拍打几下。蚂蟥把身子一缩,掉在了水泥地上。为了解恨,我找来刀子,将蚂蟥切成一截一截的,它居然还在蠕动!
“二哥,好奇怪哦!蚂蟥钻进肉里,我怎么没有感觉呢?”
“听说蚂蟥吸血前,会先打一针麻醉药,让人感觉不到。”
“哦,难怪……我都没有感觉。”
“妹妹,我要出去了。他们还等着戴草帽呢!”
二哥拿着草帽刚跑出去,妈妈就回来了。不多时,奶奶踮着小脚,拿起一把竹筢,帮忙晒稻谷来了。我把蚂蟥咬人的事情告诉妈妈,可她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不是给你说过吗?稻田里有危险,蚌壳要扎脚,蚂蟥要钻进肉里吸血……”
“妈妈,为什么你们下田干活就不害怕呢?”
“唉——害怕有什么用?当农民,哪能避免得了呢?栽秧子的季节,蚂蟥多得很!有的时候,一条腿上好几条蚂蟥……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晒谷子。”
我站在院坝里,犹豫不决。
“嗯……只是,我一个人去老晒坝晒谷子……感到……有点害怕。”
“去老晒坝晒谷子的,不止你一个人,还有对面的大奶奶。公路上,人来人往,害怕什么?丽文,你去老晒坝晒谷子,有奖品的哦!”
我一听说“奖品”两个字,就不由得心花怒放。
“啊——奖品!什么奖品呀?”
妈妈微微一笑。
“五颗水果糖,拿着。听话——快去吧!”
“哦,这还差不多!嘻嘻……妈妈,湿衣服穿着不安逸,我进屋去换一身干衣服就走。”
我剥开一颗糖吃着,把剩下的四颗糖揣进衣兜里,拿起晒稻谷的农具,扛在肩上,蹦蹦跳跳地往老晒坝走去。
晒谷场上,大奶奶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头戴一顶宽边旧草帽,双手握住一把竹筢,正低着头翻晒稻谷。她大约五十岁开外,长得又矮又胖。不光是满脸的老年斑,背还有点驼。
她见了我,笑眯眯地说:
“丽文,你晒谷子来了?”
“嗯,大奶奶早。”
“昨天,我和你的八姐在这儿晒谷子。听说,今天轮到你们家晒谷子。你们两户人家分得的晒坝还空在那儿呢!”
“哦。晒场上有泥土,有砂子,还有鸡屎。一会儿要晒谷子,我得先把晒场打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