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始国远征军的声势并不浩大,装备也并非精良,更像一群乌合之众。但这只军队谙熟于科学技术,各司的精干力量都加入了部队,艾萨、莫珂为首领,穴司由第二司士莫淇带队,驿司由第一司士莫小满带队,医工司由第一司士安或康带队,冶司由第三司士菊黎带队,筑司由第二司士屋才带队,士兵总长是甘德爽带队。
这些领队中,年纪最小的是冶司的司士菊黎,只有二十出头,其实,她在冶司已经十年,称得上老人,因为她的确天赋非凡,很小的年纪就被破格录取入了冶司,边学边从事科研,屋沃更是对她青睐有加,把她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冶司少有外出科考的机会,菊黎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便求屋沃派她去,屋沃经不住她撒娇恳求,自然爽快答应了。
远征军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阳光。除了穴司的成员,刚站到地面那一刻,阳光几乎让远征军队员全军覆没。人们常年居于地底,从未见识过如此强烈的光源,也没经受过紫外线的洗礼,大伙儿顷刻间乱成一锅粥,有的甚至四处逃窜,不一会儿,啮齿狼闻声而来,幸而穴司人员反应机敏,及时指挥大军重新退回了地下,未遭受人员损伤。
之后,远征军以十人为一组,乘坐莫始国出口的单厢铁轨货运车出了茫茫戈壁,单这一程就耗去了一整天,好在所有人都适应了阳光。
远征军安营扎寨的第一站是土丘绿洲。这一夜,月圆风和,星辰微芒,帐篷搭好后,所有人都蹲坐在土丘的草地上,谈论着此时此刻不同的夜。有人觉得月亮很美,有人觉得星辰很有趣,更多人陶醉在柔和香甜的晚风中,一言不发。
“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致吧?”艾萨与莫珂坐在土丘的最顶端,他们挨得很近,说话时近乎是在咬耳朵,艾萨首先发问。
“也不全算吧,其实我到过地面的出口。”莫珂脸上挂了一丝很隐秘的微笑,偷偷瞥了艾萨一眼。
“哦。”艾萨的表情很木讷。
“你想说什么吗。”莫珂用肩膀轻轻蹭了艾萨一下。
“没有啊,我是第一次见识地面的夜。”
“感受如何?”莫珂转过脸去,很认真地盯着艾萨。
“很好啊,很真实,也很美。”艾萨仰头望着天。
“撒谎!”莫珂又用肩膀轻轻蹭了艾萨一下。
“哎哟,什么东西啊。”莫珂脖子上被蚊子叮了一口,莫始国没有蚊子,她吃了一惊。很快,脖子上起了小包,很痒,她便不停用手去挠,一面忍住痒,喃喃道:“很真实是吧,你这人,还挺实在哈,地面上这么好,不如搬出来得了。”
莫珂话刚落音,艾萨脖子上也被叮了一口,迅速红痒起来,他挠了挠,笑着应道:“我说的是这会儿还好,待会儿说不定不好了,你别往歪里想。”
“关在屋子里能有技术革新,能创造历史?”莫珂轻声道,似乎有意回避与艾萨的争论,可艾萨还是听见了。
“我是关心你,人生苦短,别尽追求些没有结果的事情。”
“如果都停止了追求,莫始国几十年后就没了。”莫珂提高了声调。
“你轻点声,又不是只有逃出地下一条路。哎,我说咱们这是怎么了,这话题争来争去十来年了,让那些糟老头子争去啊,今天好不容易,也算出个远门了,我们……”艾萨不想浪费这平和的夜在那无谓的争执上,他想转移话题,丝丝凉风吹来,说不出的舒畅,他却又不想说什么了,把身子往莫珂身边挪了挪,直到挨着她的肩膀,这算是几年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了。
这一切却又被他们身后的莫淇看到了。从扎营那一刻起,莫淇就在关注艾萨的动向,她想接近艾萨,却又没有明确事宜要与他交谈。她忐忑却又激荡着的一颗心推着她跟在艾萨左右,当然,艾萨没有留心她。
艾萨与莫珂去了土丘顶上,她也悄悄跟去了。起初,她并未感到有何异样,艾萨和莫珂都是远征队伍的领导,他们谈论公事是再正常不过了,可久而久之,她愈加察觉出艾萨与莫珂之间的亲密,那种亲密僭越了同事的关联,甚至撕裂了鹰派与鸽派的隔阂。
她在艾萨与莫珂身后坐着,能模模糊糊听见俩人的谈论,他们交谈的语气、话题,似乎都不是公事。忽然间,莫淇感觉到艾萨与莫珂就是一对儿,只不过他们的关系不为人所知。
莫淇望着天空,她此刻心如刀绞,漫天闪烁着的繁星似乎都在嘲讽她,揪起她情丝里的每一个小痛点。
我很无知吗?我不知好歹吗?她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两个问题。
她的情感是天真的,好像一层铺在草地上的雪,依附着草地,却又从来触不着草根,待到随时都要化去了,才能品尝到深入地底的滋味,而此刻,她正在惶恐着那份感情的存在,要使自己尽快化去了,免得如此尴尬的存在。
她开始拿自己和莫珂比较,她又如何能和莫珂比呢?
她又开始探究自己与艾萨到底合适不合适,可她连怎么算合适都不知道,她并没有爱过,她只是在青涩的年纪爱慕过别人,从不胆敢跨出一步。当然也有不少人追求过她,可她从来放不开,她的沉闷是自己打造的枷锁,可她的问题又不止是沉闷,此刻的她在自己眼里似乎满是缺点,没有哪一点拿出来是能配得上艾萨的。
自惭形秽最终让她决定放弃这段单恋。她悄悄起身,远离了艾萨和莫珂,正如她悄悄靠近这个让她窒息的场面,落下了满怀心碎。
此刻,她的心是空的,脚下似乎也是空的,决定要放弃了,却体会不到一丝轻快和自由。
昏暗中,一个人快步与她擦肩而过,把她带倒在地,却没有对她道歉,懵懵懂懂中,她听到那人高喊:“大司都,莫司都,出事了,地底里钻出些怪物来了。”
来人是驿司第一司士莫小满,一个瘦高个男子。他走近艾萨、莫珂,用手指着山丘脚下,底下一片人影攒动,间杂着闪动的荧光,好像天上的星星落了地。
艾萨疑惑地望望天空,又看看山脚,问莫小满:“难道那些天体与地面是对称的?”
莫小满笑道:“大司都可真幽默,哪能是什么天体,就是地底里钻出来的小动物,怪模怪样的,还发光。”
“这一路过来,可真多灾多难,先是啮齿狼,又是发光的小怪物。”莫珂无奈地摇摇头,往山脚下大踏步走去。
赶到山脚时,见几百人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大呼小叫,点点银光穿梭其间,乍一看,好似一出文艺汇演。
“你看见莫淇了吗?”艾萨问莫小满,莫小满摇摇头,他一路跑来,并没留心撞倒了莫淇,而莫淇此刻半坐在地上,恨不得立时逃离,哪里肯支声。
艾萨继续说:“穴司的人,你给我叫一个过来。”
莫小满往前几步,大声嚷嚷着,叫了几个穴司的队员过来,一问之下,都摇头不知那发光的究竟是何怪物。
其实,那不过是绿洲地下住着的月光鼠,因为怕光,昼伏夜出觅食,生性胆小至极,英多曾碰着过一次。
这晚,因为山丘上的人太多,月光鼠们一爬出地面,就被打乱了阵脚,众人踩踏之下,很多月光鼠受了伤,自家洞穴的出入口也被踩塌掉了,只能在草地上乱窜,躲避人们的踩踏。
闹剧进行了大半夜,月光鼠的温顺渐渐暴露了出来,远征军队员们由躲闪变为了进攻,好在月光鼠还算得上机敏,及时撤离了草丘,不至于死绝了。
打鼠耗尽了众人的精力。第二天,大军自动进入了休憩状态,炎炎烈日之下,四百人酣睡于帐篷之中,直到辘辘饥肠驱走了睡意。
乌洼、尧旺取了食材交给伙夫们,伙夫将几百人的伙食弄好时,太阳已经半坐在地平线上了,大伙儿填饱肚子时,月亮又拉开了夜幕。
继续进军还是留宿一晚?对此,艾萨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指挥全体队伍整装,继续向北行进。
夜路难行,队员们颇多抱怨,菊黎偷偷向艾萨、莫珂汇报军情。艾萨只是苦笑,莫珂却一路嘲笑。
临天光时,军队前沿传来噩耗,有四个士兵陷入泥坑,眨眼间没入了地里,来不及救援,看不清形势。
艾萨召唤了莫淇,那时她正和菊黎肩并肩走着,心里还绕不过昨夜的情感变故。
“我们是到了窟原了,这里遍布着深渊似的泥坑,这里是科考队换补给的地方。”莫淇强忍着内心的一切颓丧,向艾萨汇报了所知的一切。
这里原本是一处停靠站,可对星夜兼程的远征军,窟原并不友善。
行军停顿了,就地安营休憩,休息一天增加军备补给。
日头兴旺时,艾萨派出了炊事班,由莫淇的科考队领着去采购物资。
莫淇认出了炊事班的乌洼和尧旺。
“你们怎么会参了军?”
“我们为什么不行?”尧旺反驳道。
“路上艰辛,老前辈吃得消?”莫淇既敬佩乌洼,便格外关心他。
“你吃得消,我就吃得消。”他不愿输给女流之辈。
科考队找到了虫大,他正劈柴。科考队长莫辉向虫大索要囤积的食材,虫老大连连摇头。
“虫老板,咱们可是长久的买卖了,这回是我们大司都带队,怎么着也得给面子。”科考队的队长莫辉态度鲜明。
“面子值得什么的,面子能吃?能喝?你们这样一大拨的来,我把自己煮了也喂不饱你们啊。”
“你开个价,老伙计。”莫辉大方道,好似以远征军的财力,无论如何都能让虫大心满意足。
“可不敢开价,可开不起了,免得被你们搜刮空了。”虫大却道。
“铁锹?铲子?我们还有随身的射钉枪,可厉害了。”莫辉掏出一把射钉枪,往泥地里打了一枪,一颗细钉子“嗖”地没入泥土里。“有这玩意儿,就不劳心布那陷阱啥的了,这操作简单得很。”
虫大接过射钉枪,朝劈柴的木桩开了一枪,木桩没打着,打着旁边呆站着的鹅,钉子没入了鹅屁股,鹅吃痛,拍打着翅膀,嚷叫声撕心裂肺。
虫大顿然对手中的枪爱不释手,于是走门串洞,说通了居民们用食材换枪。
炊事班分了几组,分头去各户的洞里收补给。乌洼、尧旺连同一个酒鬼去了虫十三的洞里。
虫十三向来珍惜他的口粮,他又是个精明的人,先让对方挑东西,试试对方的底子,遇着不会挑的,他便专给些不好肉干和饼子。
尧旺和乌洼自然不识得食材,随行的酒鬼一进洞,便闻到一丝酒香,那是虫十三烤的一缸米酒,缸口未封死,是日常里喝的。
“我这人做事喜欢明明白白,我这里黑,你们看不清,我把些好东西挑出来,放洞外去,叫你们自己挑个明白。”他便拣些不那么好的肉干、鱼干、米饼往洞外放,乌洼、尧旺跟着出去了,酒鬼只说腿麻,却不愿意出去,虫十三并没在意。
等将那些搬出去的食材换了射钉枪,虫十三回到洞里,那酒鬼便要出洞,他们擦肩而过,虫十三却闻到一股儿浓浓的酒味儿。
“你站住!”虫十三一把拉住酒鬼。
酒鬼腿一抬,往后踹了一脚,虫十三顿时连滚带爬摔到了餐桌上,餐桌压坏了,酒鬼乘机抢着出洞。
虫十三顾不得疼痛,连忙揭开酒缸,伸手下去一摸,缸里的酒没了大半,他大急,去拉那酒鬼的腿,又被他一脚踹在地上。
虫十三哇哇大叫,乌洼上来询问情况,却被那酒鬼拉着要回炊事班去,他也闻到了酒鬼身上的酒味,便猜到了一二,可他不打算为难酒鬼,便扛了打包好的食材包袱就走。
走不了几步,虫十三爬出洞来,追上去一把抱住了乌洼的大腿,酒鬼见状,连忙逃走,剩下尧旺与乌洼和虫十三周旋。
虫十三又嚷又叫,引来了好些居民,虫大也赶来了。虫十三指骂乌洼偷酒喝,乌洼哪里肯认,只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偷的你找谁去。”可虫十三自始至终都没看清那酒鬼脸面,自然抓着乌洼不肯放。
莫淇连忙领着莫辉来调解,可酒鬼一逃,双方便争论不清,乌洼不愿得罪酒鬼,连带着让尧旺保持沉默。
莫淇向虫大解释军中禁酒,是不会偷酒喝的。
僵持了好一阵,虫大对虫十三狠道:“你碎碎念个不停,人家没偷你酒,就是喝了,你做了生意了,请人喝口酒有什么打紧的。”
“那是一口酒的事么,那是我半缸酒。”酿酒是门辛苦活,虫十三哪里肯罢休。
双方拉扯了半天,虫大做主,让莫淇多给虫十三一把铁锹,请虫十三就此作罢。虫十三不服,可在虫大的威逼之下,他只得忍气吞声,心里却暗暗盘算:一定去宝华秘境通风报信,叫你们吃个大败仗。
物资筹备完毕后,远征军驻扎了一夜,第二天在虫大的带领下,走出了窟原,又行进了一个日夜,树林渐渐丰盛,日间依旧奉献着暖阳,临夜却开始泼洒雪花,已经走到宝华秘境的山麓了。
北方是飘绕的薄雾,笼着一座高山,好似一面无边纱巾垂天而下。
艾萨下了驻扎令,远征军队员很快升起火,搭好帐篷,炊事班准备伙食。大树们披着火光,生出了千姿百态的阴影,呲牙咧嘴,妖形怪状。
众人初见如此景象,不免生有些怯意,三五成群躲入帐篷,却又听到阵阵低吼,不知是风,还是陷入敌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