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一声令下,乱石间铺开的巨网突然掉进了一个早已挖好的深坑里。
所有眼放绿光的恶狼都看见云亦萧死死抱住叶笑痴,即使无数的刀枪戈矛在他身上乱刺出无数的血窟窿,鲜血淋漓的他依旧没有放松丝毫。
他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甚至有人以为他已死了,抱住叶笑痴的姿势一动不动是因发生了尸僵。
他保护得足够严密,恶狼的刀枪戈矛乱纷纷地刺过来,不管从什么角度刺,都无法刺伤叶笑痴。
叶笑痴如恐惧到极点的羊羔,浑身发抖地尽可能蜷缩在他怀里。
二十多年来,除了姐姐外,终于有别人而且还是个男人会舍生忘死地保护她。
她实在做梦也想不到,终于有人替代姐姐了,却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但他已为她流了太多血,二十多年来,姐姐为她遍体鳞伤,付出的鲜血也恐怕不及他此刻流出的多。
鲜血就是信任最有力的保证。
他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半截衣裳,沾染了一些在她微颤的唇边。
她以前尝过姐姐的血,现在又急迫地将他的血舔入嘴里细细品味。
女人的血,并没有咸如海水,而是甜如葡萄酒。
男人的血,也没有咸如海水,而是腥如铁锈汁,含在牙龈,用舌尖反复磨,还可以感觉有砂砾。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迷恋人的血,尤其是男人的血,虽然粗糙,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依靠。
对一个女人而言,另一个女人为她流血和一个男人为她流血,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前者是大海般的柔情,后者才是山峦般的安全感。
陡然省悟的她反倒在恐惧中多出了悲痛。
狼王处理好自身的伤后,又厉声下令,用冷水泼他们:“绝不要他们死得太容易,尤其是云满天的儿子,一定要他尝尽我们血狼沟的厉害。”
在他看来,被无数的刀枪戈矛刺死,还算是死得太容易。
叶笑痴更觉不寒而栗。
她转脸,尽力想看看舍生保护她的那个男人。
她看见那个男人已满脸是血,逐渐凝结的血块压着眼皮,让他很难睁开眼睛。
当一个人流血太多的时候,反而不会出汗了。
当一个人光是流血不出汗的时候,离死也就不远了。
这些道理,她都懂,这一辈子她是在痛苦折磨中成长的。
她更懂现在应该是她来保护那个男人的时候。
她身无寸伤,武功不弱,不管怎么样都要竭尽所能地拼一拼。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有意识要保护别人。
云亦萧不仅替代姐姐舍生保护了她,还激发了她挺身而起保护别人的勇气。
他让她不再是武功不弱的弱者。
只凭这一点,姐姐就比不上了。
但她还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点。
她挺身而起,顺手抓了一把碎石子,面无表情地对着狼王。
她的眼神比他们更显凶戾,甚至有种奇怪的威严,沉重地快要压倒了群狼的意志。
谁能想到一个从来都在被人保护着的弱者,陡然独立时竟是这么强悍。
“狼王,你处理好了伤,就忘了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狼王将伤手往背后缩了缩,在兄弟面前竭力地隐藏自己的耻辱,猛地咽了口唾沫,嘶声道:“在上头是我孤家寡人,抓到你时付出了很大代价,可现在不同了,云亦萧已重伤接近晕厥,无力与你联手,你也成了孤家寡人,而我这几百个兄弟,都是吃肉喝血的。”
群狼里有声音高呼道:“这丫头长得有五分姿色,勉强算是美人,古人云,美人肉第一等,咱们在这山沟里盘踞了十多年,第一等的肉还没有吃过呢。”
别人正要跟着起哄,岂料那高呼之人已扑倒在地。
叶笑痴伸手在眼前,指间捏着一颗石子,在暮色中竟微微闪着金铁般的寒光:“一颗石子取你们一条命,不是人命,也不是狼命,是狗命。”
狼王急忙走过去,翻过那人的身体,只见他前额竟有个汩汩冒血的小洞,身边还落着一颗被血染红的石子,显然叶笑痴所言非假,她的的确确是有能力说到做到。
她接着诡笑道:“刚才我被冷不防地扔在半空,惊惶中情势不利,所以才要别人保护,你说得对,现在不同了。”
狼王气得表情狰狞,瞪眼似喷火,咬牙格格响:“你再厉害也不是三头六臂,我几百个兄弟一起上,看你两只手一次能丢多少颗石子,还要每颗都命中,哼!”
他没直接下令,因为这番话里就有了命令,兄弟们素有默契,当然立刻都懂了。
几百个凶残恶毒的狼汹汹地一起朝她扑了过去。
XXX
天上云间响起了鹰隼锐利如其喙的叫声。
有三只雄鹰在血狼沟的上空不住地高低盘旋,时而脱弦箭般直入云间,时而几乎平平地从人的头顶掠过。
鹰展开的双翼似大刀锋刃,迅急而威武地切进暮云,那艳红的云色不像是被霞光衬映,却是被鹰翼所伤,血染其间。
鹰是狼的敌人,鹰经常敢于独力搏群狼,在狼口里夺食。
据说鹰饿极了,连脱群之狼也会上它的食谱。
何况下面的群狼并非真正尖牙利爪的狼。
鹰吃肉,不管是兔肉羊肉蛇肉还是狼肉人肉,不管是死人的肉还是活人的肉,只要猎到了就吃。
而这三只鹰其实已是血狼沟的老顾客,血狼沟活人很多,死人也不少。
这群狼虽对外宣传是食人,私底下他们杀了人后,尸体却都扔出去喂这三只鹰。
所以如果他们是真狼,只会与这三只鹰是不共戴天的宿敌,但他们偏偏是人,便成了互不相伤和谐共处的好伙伴。
日子久了,这三只鹰索性也将老巢直接筑在山沟里,云亦萧满身的新鲜血气当然立刻就引动了它们。
最近他们没什么买卖,冷冷清清,开始吃素了,导致它们也跟着饿了十七八天的肚子。
现在他们疾风骤雨般围攻叶笑痴的时候,它们就准备觑准空隙去云亦萧的身上叼走一些肉。
它们的胆子可比他们大多了,它们的动作也比他们敏捷多了。
如果他们再不给它们机会吃肉,它们甚至要不惜吃他们的肉。
狼王看见它们出巢了,盘旋在云亦萧所处位置的上空,领悟其意,吆喝一声,默契的群狼也悟了他的意思,将已明显左支右绌的叶笑痴尽量从云亦萧旁边引开。
叶笑痴忙于应付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头顶的三只鹰。
她很快就被动地远离了云亦萧,
她本来是想,这些人虽疯狂凶悍,却似都不怎么会轻功。
她为了保护云亦萧,只把他们看成威胁,所以引开他们是第一关键。
她不知道这样正合了他们的诡计。
她自以为成功引开他们,心内还稍有窃喜,不料其实是他们狡诈地引开了她。
现在云亦萧对三只鹰而言是足以轻松地爪到擒来。
狼王狞笑道:“啄他吧,撕裂他的肉,你们真是我的好伙伴,我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三只鹰齐如三支箭,自空中凌厉地刺下,相距云亦萧不足半丈高时,陡地翻转威猛的身躯,长伸着利钩般的尖喙,更尖利的爪子眼看都要挨上了云亦萧伤痕遍布的血肉之躯。
在这命垂一线的关头,扑扑扑地三声响,三只鹰又惨呼着突然都跌落在旁,竟顷刻而死。
狼王震悚,脸色变了,冲过去发现三只鹰胸口都赫然有个血洞,鲜血兀自汹涌地往外直冒。
这情状和之前被叶笑痴以石子击杀的兄弟一样。
狼王胆子再大,现在也吓得心寒。
他慌忙转身,竟看见自己几百个兄弟已倒下了几十个,剩余的兄弟也心胆俱寒地一动不动。
他不用过去看,也知道,倒下的几十个兄弟定然同样是额头被打出了血洞而惨死。
这不过是不容交睫的短促一瞬,情势却变化这么大。
难道这都是叶笑痴独力所为?
他再转身看向云亦萧,立刻就看见了叶笑痴。
他也立刻就断定这都不是叶笑痴独力所为。
因为叶笑痴现在虽伤得不比云亦萧重,但想站稳脚跟已是不可能。
而真正的关键是,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有这个人在,这些变化就绝不会是别人办得到的。
这个人抱着叶笑痴,缓缓从天而降,像是驾云临凡的神仙,显得神秘又优雅。
可他的一张脸,却比地狱里的所有魔鬼加起来还可怕。
狼王已见过他一次,现在却似第一次见到他。
他这个人不管出现在别人面前多少次,别人的惊骇都如初见。
每次别人见了他,首先忍不住想的是:一个人的脸已只剩白骨,甚至连一根血管神经都没有,怎么活下来的?
他偏偏活下来了,而且活得精神百倍,活得杀气十足。
狼王呆若木鸡,满脸冷汗,半晌才涩着嗓子道:“你……你不是说……”
薛夜的声音仍是压抑如即将卷起风暴的大海,压得狼王头痛欲裂:“你看我是说话算数的人吗?”
魔鬼怎会和人说话算数?
魔鬼没必要和任何人讲信用。
狼王脚软了,整个人都在哆哆嗦嗦:“你到底想干嘛?”
薛夜道:“我想当神仙。”
魔鬼万人惧避,神仙万人敬拜。
魔鬼万劫不复,神仙万年永生。
不管怎么看,当神仙确实比魔鬼强太多。
他郑重地问狼王:“你可知要如何才当得上?”
狼王当然不知道,现在脑子一团乱麻,什么都不知道了。
薛夜笑了笑道:“杀了你们,为民除害,建立功德,这就是当神仙的捷径。”
狼王彻底吓得软瘫在地,冷汗也不冒了。
只因他刚软瘫下去,就再也不动。
他竟被直接吓死了。
薛夜道:“你们可以不死,只要你们别像他一样直接吓死,现在你们都去本地官府投案,就说是我感化了你们纷纷改邪归正的。”
他的声音压抑,却并不低,足够令剩余的几百恶狼听得清楚。
几百恶狼没任何反应,像是也和头领一样直接吓死了。
他一手抱着叶笑痴,一手抱起云亦萧,又驾云般腾空而起,在空中折身,闪电般穿入崖上的那片密林。
XXX
人活在世上总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幸,大部分不幸都是人只能感受却无法理解的。
叶笑痴也无法理解此时此刻自己遭遇的这件不幸。
但她突然理解了另一个道理。
那就是:死亡才是人最大的幸运。
因为死亡万事皆空,再也不在乎有,不在乎没有。
她浑身是伤,伤得很重。
可她身体流出很多血,分分寸寸都在痛,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晕厥的时间里也意外地没做噩梦。
等她慢慢地苏醒过来,费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就是那个男人,那个叫云亦萧的身材颀伟龙眉凤目气度轩昂的男人。
他不是伤得比她更重么?
怎地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什么事都没了,不仅恢复了健康和体力,而且精神也旺。
他正在熬煮一锅药汤,见她醒来,立刻端起身旁矮几上早就盛满药汤的瓷碗,一勺勺殷勤细心地吹凉些喂到她口中。
一碗药汤,没几勺就喝完了,药汤是苦的,可她并不怕,也不嫌厌。
她含羞带怯,一边喝药一边注视他,仿佛生怕药喝完了他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所以她喝得非常慢,尤其是最后一勺,牙齿甚至不由自主地死死咬住了勺子,他拔不出来,露出惊异为难的表情。
她半晌才意识到不对,臊红了脸松开牙齿,药汤还留了些在嘴里,勺子抽离的时候,紫红色的药汤像血一样凌乱地溢出嘴角。
他始终不说话,只用温文尔雅的眼神和手势要她继续休息,然后他继续在那边默默地熬药。
她静谧地躺着,痴迷地看他侧影,感觉他就像一场脆弱美好的幻梦。
难道自己真的在梦中?
如果不是梦中,如何解释他们受重伤的时间前后相隔不久,而她还得他用勺子喂药,还得继续躺着养伤,他却一点事都没有?
XXX
云亦萧伤得很重,好得也很快,因为薛夜及时地将他带到了关东第一神医秋梦湖的舜封斋。
秋梦湖医术高明,享誉卓著,却也天生胆小。
别人找他看病,给不了钱没关系,只要吓一下他就行了。
薛夜走到舜封斋,直接与他面对面,世上绝对再无比这更可怕的事。
他险些被当场吓死。
薛夜问:“认识云满天么?”
秋梦湖点头。
在关东道上混的人,若连云满天都不认识,岂不成了大笑话?
薛夜将满身浸透了血的云亦萧放在床榻上,然后说:“这就是云满天的儿子,你该也知道,云满天只有一个儿子,一个非常争气的儿子。”
秋梦湖战战兢兢地再点头:“他怎么伤成这样?”
薛夜道:“你看他现在的样子,能给你充足的空闲时间来和我说废话?”
秋梦湖又点头:“是,我立刻救治。”
他虽怂得可笑,医术却毕竟不是假的。
天刚蒙蒙亮,该下的药都下了,该缝的伤都缝了。
他还亲自用湿毛巾细致地擦净云亦萧满身的血痕。
薛夜道:“好了?”
秋梦湖急忙恭立在床前,垂头道:“是。”
薛夜道:“什么时候可痊愈?”
秋梦湖讷讷道:“至少得在床上静躺三个月。”
薛夜道:“三天呢?”
秋梦湖变了脸色:“三天不行,他这样子本来是必死无疑的。”
薛夜道:“但你还是把他救活了。”
秋梦湖道:“如果你再迟一些带他来,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我也是尽力而为,勉强压住了他一口气,但要他痊愈,必须至少躺三个月。”
薛夜道:“这三个月里也是看运气,对么?”
秋梦湖吓得冷汗直冒,颤声道:“对。”
薛夜道:“抬头看我脸。”
秋梦湖不敢抬头。
薛夜道:“你不抬头,我就割了你的头。”
秋梦湖只好抬头。
薛夜道:“你不保证三天内让他痊愈,我就削掉你半张脸,让你的脸和我一样白骨森森,我这样能活下去,不代表你也这样能活下去。”
秋梦湖跌坐在地,直接尿了裤子,浑身哆嗦着:“可三天真的……”
薛夜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他说完就坐在椅子上,闭目似瞬间陷入了沉睡。
他不吃不喝不动,甚至不出声,就像死了一样。
虽然他睡觉时看起来和尸体差不多,但秋梦湖一点也不敢对他怠慢,更不敢趁他沉睡的时候叫帮手来处理掉他。
秋梦湖只是在这三天里费劲地想办法,翻了自己储存几十年的各种药物,查了自己看过无数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各类医书。
直到第三天的晌午,他才在万般无奈之下走了下下策。
他精挑细选了自己最珍贵的十七种存药,屁颠颠地跑到号称关东第二神医的混水郎中罗星那里。
同行相忌,罗星和他是大冤家,冷眼不相往来。
一山若有二虎,谁也不甘愿屈居第二的。
罗星坚决认为秋梦湖之所以名声盖过他,获得关东第一神医的美誉,完全是因那家伙某年某天去山林里采到了一株千年人参。
罗星亲眼目睹过那株已成人形的千年人参,后来精心谋划,激秋梦湖以那株人参为赌注和他进行了一场本来很莫名其妙的赌赛。
最终罗星如愿地赢得了那株采之不易的人参,却没有因此同时赢得关东第一神医的美誉。
他气闷极了,决定闭关炼药,足足闭了十年零八个月,前不久出关,自称用那株人参炼出了一种可以真正起死回生的灵药。
不管是真是假,为了不被削掉半张脸,秋梦湖只好姑且相信,试着拿自己收藏最珍贵的十七种药去求他交换一点灵药。
“求你不计前嫌,可怜可怜我,赐给我一点灵药,今后你不仅是关东第一神医,还是天下第一神医。”
秋梦湖低声下气的样子十足像一条狗。
死对头大冤家在自己面前像一条狗,当然是很令人愉快而得意的事。
可罗星只是愉快而得意地笑一笑,什么都没答应,就转身砰地关上门。
秋梦湖在门前颓丧地瘫坐着,突听门内罗星的惨呼,门砰地再打开。
只见罗星也在门内瘫坐着,头血糊糊的,脚边竟掉了半张五官清晰的脸,脸上的眼睛似还在轻轻地眨巴,嘴角也似还在微弱地牵动。
薛夜如鬼魅般从门内无声而出,抛给秋梦湖一个小瓷瓶:“他说内服三滴。”
三滴灵药下去,黄昏时云亦萧真的悠然醒转,看起来完好无恙了。
云亦萧不仅可以自如地欠腰伸臂,也可以有力地双脚着地平稳站直,还饿坏了渴极了,一连要了九大碗饭吃,九大碗酒喝。
按照常理,昏睡静躺了那么久刚痊愈苏醒的人,一开始是绝对不能这样大吃大喝的。
薛夜笑道:“这灵药给你拿着实在是可惜了。”
秋梦湖畏畏缩缩地点头。
薛夜道:“不如给你吧。”
这个你就不是指秋梦湖了。
他的眼睛已在凝视云亦萧。
“给我干嘛?”
云亦萧毫不恐惧地和他对视:“你是谁?”
薛夜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也是你恩人。”
云亦萧似乎只将他的骷髅脸看成滑稽刻板的面具:“你救活了我?”
薛夜道:“我把你从血狼沟救了出来,及时带到关东第一神医这里勉强保住了一口气,今天又抢来了一瓶灵药把你彻底救活,这还不算恩人?”
云亦萧不能否认:“恩人受我一拜。”
他拜下去,薛夜不拒。
“这瓶药你拿着,你还有用。”
云亦萧迷惑:“这瓶药你既然是抢来的,难道不该再还回去?”
薛夜道:“该还回去,但已经不必了,它的主人现在差不多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云亦萧震悚:“你不仅抢来的,还杀了人?”
薛夜道:“那个人为了炼成这瓶药,已走火入魔,将自己炼得染毒深重,我不杀了他,他反而会很快死得更痛苦,我那么做也算是他的恩人。”
云亦萧道:“好,我姑且信你。”
薛夜道:“你当然要信我,你对我的任何不信都是荒唐。”
云亦萧愣住。
薛夜道:“你现在就对我的脸很不信,你不信我的脸是真的只剩下这一片白骨。”
云亦萧道:“人的脸只剩下白骨,怎会活得了?”
薛夜道:“我偏偏就活得了。”
云亦萧终于吓得面如土色:“所以你的脸真的……”
薛夜笑道:“真的不是什么面具。”
云亦萧被这一吓,竟陡然想起来很多:“我救下的那个女孩呢?”
薛夜道:“放心,她没死,我叫你拿着这瓶药,就是要你亲自去再救她。”
云亦萧接过这瓶药,急切道:“她在哪里?”
薛夜道:“等一会儿,她睡着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云亦萧道:“为何等她睡着了?”
薛夜道:“只有睡着了,她才会容许别人接近,尤其是男人。”
XXX
叶笑痴睡不着了。
这次倒不是因为怕遭遇那个经久不散的梦魇,而是因为一种奇妙至极的感觉。
一种情窦初开的期待与心跳。
她假装睡着,眼睛细细地眯成线,不住地偷觑静守在药锅旁的那个男子。
她不仅心在狂跳,浑身上下都在微颤,所以她尽量裹紧了被子,生怕被他看出来而尴尬得无地自容。
突然他转头看了看,眼神不算温柔,甚至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就那么冷冷淡淡,却让她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突然他又起身,快步走出了这间破败阴暗的草舍。
他要去哪里?
或许他发现熬煮的药汤效力不够,还需别的药材,因此只是出去取药,不久便回?
她对他不像对魏风然一样担忧怀疑,不怕他离开一步就是永不回头。
此时此刻心里有一股暖流让她不由自主地坚信这个人绝不会随便抛弃她的。
虽然他们单独相处时根本还没说过什么话,却似比亲兄妹更心有灵犀。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有灵犀?
她的期待更强烈,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但总不该再是坏事了。
只有当一个人觉得生命是美好的,才会对未来抱以期待。
她现在愉快而兴奋,因为她平生首次意识到悲惨的命运是可以被完全改变的。
她一定要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改变的机会。
沉寂了不知多久,天黑了,天又亮了,阳光灿烂变成了阴雨绵绵。
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很着急,甚至开始有些烦躁,可她照样坚信他是绝不会轻易抛下她不管的。
突然外面的雨地里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绝对是他终于回来了。
门一直没有关,就像她的心扉,再也不会紧紧地锁住。
脚步声更近了,近在门畔,她高兴得心似要跳出胸腔,屏息凝神,眼睛瞪大又急忙闭上。
进来了。
笔直地走到床前。
她不敢睁开眼,甚至拿被子捂住了头。
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被子。
“别怕,是我。”
就像最了解对方的人,那么顺理成章又轻描淡写地安慰。
是我。
可叶笑痴连他具体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云满天的儿子。
而云满天却正是薛夜此次计划想报复的对象,所以和他在一起,她就必须先是一颗棋子。
被人操纵毫无选择的棋子本该是多么悲哀?
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突然没关系了。
因为一个人足够亲切时连名字也不用计较,一切都不用计较。
简简单单的“是我”,已超过了名字的熟悉和温暖。
“服下三滴这种药,你很快就会痊愈。”
她探头出来,就像春天树上探出的新芽,对新生充满了期待。
只见他依然是那个样子,气度不凡而微带疲惫地坐在床前,用一把小木勺盛了一些蓝晶晶的药汁喂给她吃。
她轻抿两下嘴唇就吃了那些药汁。
药汁极少,吃得不急,却呛住了,咳嗽起来。
其实她是故意咳嗽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是红透了,只好用咳嗽来掩饰,假装自己的脸是咳红的。
但他又不傻,怎会看不出她咳嗽之前脸就已经红透?
她重新躺好,发现他没有要走开的意思,慌乱之下就开始找话题。
她生怕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段缘分会以此终结。
“原来他故意让人掳走我,”她轻声说:“是为了引你来救我。”
她虽然终于是强迫自己主动说了话,但声音小得可怜,就像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谁故意?”
幸好他偏偏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就像他只要想听,即便是蚂蚁之间的窃窃私语也瞒不住他的。
“总之,他算准了你会出手的,总之谢谢你救我。”
她垂下头,抓紧了被子,就像又急着要蒙头躲羞。
不知为何,出声对话后,她感到了忧伤和卑微。
“我其实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亲切而温柔地说:“那个人用心良苦,现在已成了我的大恩人。”
叶笑痴痴痴道:“都怪我不好,被他利用。”
他道:“别想太多,你先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明天我们就走。”
叶笑痴道:“走哪里去?”
他道:“你愿意自己走,还是跟我一起走?”
叶笑痴茫然:“如果我自己走,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他笑了笑道:“所以你会跟我一起走。”
叶笑痴痴痴地点头。
他道:“我叫云亦萧。”
终于听到了名字。
可这名字似乎也完全独立在云满天的血脉之外,及薛夜那深渊般难测的阴谋之外。
这名字和新生的树木嫩芽一样纯洁。
她微妙地发觉自己已和这名字产生了纯洁的联系。
叶笑痴道:“其实他也早就把你是什么人告诉我了,你是云满天的独生子。”
云亦萧竟突地黯然道:“对,我是云满天的独生子,所以很多人至今看见我,都还不相信我是凭自己的努力博得了天长老的赏识。”
叶笑痴认真道:“我相信,我看出你和别的名门之后不一样,你更自由,也更坚强。”
云亦萧叹息:“我带你一起走,就是只能带你回长白山深处的飞云堡,或许对你来说,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叶笑痴微笑道:“我既然是他利用的一颗棋子,就必须在他安排的这条路上走到底,我根本没有选择,反正你不带上我,他也会想方设法地把我带去,因为……”
她也突地黯然:“因为我还有一个哥哥,我知道他现在也应该在去飞云堡的路上。”
云亦萧道:“看来我那大恩人的计划真够大的。”
他平静地看着她羞涩的脸,温和坚定地笑道:“不过有一点我至少能向你保证,这一路上,我绝不许他跟在我们附近。”
叶笑痴嫣然柔声道:“我相信你的确办得到。”
XXX
他们走出草舍,走在又已阳光灿烂的天地里,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真的再也看不见薛夜的影迹了。
看来云亦萧的保证是特别有效的。
他们肩并肩,甚至手牵手,不仅是亲近,更是亲密。
他们也不知何时相互已顿生情愫,或许儿女情长的事总这么微妙而难测,在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命运就连成一体,难以分割。
似永远走不到边际的旷野中,只孤立着一座庭院。
院门外有几棵大树,未值深秋,叶子却掉光了。
他们踩着满地落叶,哗哗啦啦就像涉水一样走到门前。
落叶在地上铺陈得厚极了,仿佛这个地方从未有人出来打扫过,也从未刮过大风。
这个地方如处方外,如每人心底久不问津的记忆角落。
虽然满地落叶,却让人感觉无比的干净严谨,人足深陷在落叶里行走,也无比的惬意。
他们甚至不忍大声地扣响门环,甚至想就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门前,不打扰门内的方外高人。
但他们在落叶里走出的哗哗啦啦声已对主人是最明显的通知。
因为这里的空气实在太安静,门外再细微的声音也会清晰地传入门内的任何角落,使主人轻易地察觉异常。
他们刚踏上石阶,门就被打开。
开门相迎的,竟是个胖娃娃,穿着鲜艳的小肚兜,像极了年画里抱鲤鱼的福娃。
他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脸上似乎一直都有充满福气的憨笑。
看见这样的娃娃,谁还会不高兴?
云亦萧笑着恭声道:“荒野过客,打扰了……”
胖娃娃笑道:“我家主人早已知道两位贵客这时候会临门,特意叫我在门畔守候,两位请进吧。”
他声音也憨憨的,让人听了真有些忍不住要抱起他来亲一口。
叶笑痴甚至还忍不住想:他如果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这么想了,姑娘家当然会又忍不住涨红了脸,羞得无地自容,尤其是身旁有情人在。
但她偏就不羞,只觉得自己这么想是此时此刻最自然而然的事。
虽自然而然,却不表示她看不出这一切都很奇怪,很应该提防。
这样一片漫无边际的荒郊野外,突兀地立着这样一座富丽雅致的庭院,再看看门上的匾额:灵童别院。
应门的又是这样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穿着小肚兜,光着胖脚丫,脚踝手腕还拴着辟邪保寿的红绳,就像直接从摇篮里爬出来的。
这些都显得十分蹊跷,她知道云亦萧也会奇怪。
可云亦萧表面上一点奇怪的样子也没有,已经跟随在胖娃娃身后踏进了门。
走过两重门,到了内院正厅,只见厅上摆着一个大如水缸的摇篮,更多乖巧可爱的胖娃娃簇拥在周围。
应门引路的那个胖娃娃向摇篮做着手势:“那便是我家主人。”
摇篮里清脆如莺啼地发出一个声音:“好久没有贵客临门了,实在是欢迎之至,两位请入厅上座。”
云亦萧还是一如常态,大踏步入厅,看也不看摇篮,只拱手作礼道:“多谢东主接纳。”
叶笑痴急忙跟着进来,忍不住看向摇篮,险些吓到魂飞魄散。
一个胖得离奇的女孩像一堆揉乱了的面团在摇篮里塞满,一层层肥肉打叠起,已经分不出脖子和四肢,甚至连手指脚趾都不见,幸好五官还算清楚,否则她也不知道这女孩的脸在什么地方。
之所以确定是女孩,因为其一头乌发浓密,细致地盘成了云髻,插满了各种女人发饰,穿的红肚兜上也绣着牡丹花,嘴唇也涂得红艳欲滴。
她实在是一刻也看不下去,只觉肚子里一阵反胃,惶恐地紧挨着云亦萧入座,手心里冷汗直冒,背脊也在发冷。
她只希望——
突听云亦萧对那主人道:“我们长途劳顿,不能久陪,还望东主见谅,借一间房以供休息,明日定当重谢。”
听见云亦萧这么说,她不禁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真想不到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能持续到现在。
那女孩道:“好,如果你们要洗一洗身子,我们这里也有浴室,待会儿我叫人专门把饭菜送去你们房间。”
她虽然胖得有些可怕,态度却非常和顺。
但叶笑痴的不适并没有因此减轻。
还是之前那个胖娃娃受命带他们去房间。
小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小小的床,布置得像极了新婚洞房。
叶笑痴的脸不禁又羞红,心又怦然乱跳。
胖娃娃偷瞄了她的脸一眼,露出饶有趣味的笑,问道:“两位要去浴室么?”
云亦萧摆手道:“我们已走得太累,想先休息一下。”
胖娃娃礼貌地退出房间,替他们关好门。
一觉得他走远了,叶笑痴就低声道:“这里很奇怪。”
云亦萧坐在床边的一个杌子上,叹口气:“是很奇怪。”
叶笑痴垂下头羞涩地沉吟半晌,突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故意带我走来这里?”
云亦萧也答得直接:“是,我知道薛夜对飞云堡有大阴谋,就算他不装模作样地救我几次,凭着我的武功,也不能对他怎么样。”
叶笑痴沮丧道:“他的确是个可怕的人。”
云亦萧道:“比那个摇篮里的女孩更可怕。”
叶笑痴苦笑点头:“和他比起来,那个女孩不但不可怕,反倒很可怜,我刚才真不该对她显出一副避而远之的样子。”
云亦萧温柔地凝视她:“那个女孩是很可怜,但对薛夜而言却可怕极了。”
叶笑痴瞪大眼,惊奇道:“什么?”
云亦萧自信地微笑:“你现在应该猜得到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
叶笑痴一直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眨眨眼就猜到了,惊奇变成惊喜:“你是想利用那个女孩困住薛夜?”
云亦萧肃容道:“我早已知道薛夜这个人的底细,而且我那天在血狼沟,我的徒儿——一个和你一样聪明伶俐的姑娘——她暗中给了我一个纸团,我偷偷展开看了,上面写的就是揭破他阴谋的几个人名。”
叶笑痴愣住。
云亦萧道:“我父亲也早已告诉过我,薛夜这个人在世上唯一的克星是个女人,那个女人原本是他的妻子,后来他为了炼什么药,竟直接尝试在妻子身上,终于把美若天仙的妻子搞得骨头都溶掉了,脂肪堆积,臃肿不堪。”
叶笑痴震骇变色:“你是说……那个女孩……”
云亦萧目光灼灼,沉声道:“她就是薛夜当初的妻子,可薛夜不会想到,他离开关东之后消声灭迹的这几十年,我父亲不仅救活了他的妻子,还在荒郊野外修了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庭院给他的妻子隐藏行迹,我虽未亲自来过,却早就听过这座庭院的名字。”
叶笑痴痴痴道:“灵童别院。”
云亦萧突然显得冷酷,眼睛也锐利如刀:“这是薛夜自己种下的祸根,自己造下的孽,他以为今天还能随心所欲地继续造孽,殊不知他若跟来,这里就是他万劫不复的地狱。”
叶笑痴道:“你确信他妻子克得了他?”
云亦萧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他的脸已经没了一寸肉,心却还有容易被触伤的阴影,毕竟他不会因为脸是白骨森森就成了绝对的魔鬼,他和你我一样,终究是个逃不出心魔的人。像他那种变态,想克住他,就必须使用由内而外的武器。”
叶笑痴露出欣慰的笑容,坚定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是对的。”
对于魏风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只是被动地相信。
而对结伴不久的云亦萧,她的相信却越来越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