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工团演员眼中的黑洞
就在张迪和我都沉浸在我们身上的双重折磨所带来的痛苦和压抑中的时候,我看到卫东和一个姑娘手牵手地踏上栈道朝我们走来。
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他们显得那么清新健康,活力四射,就像两团轻盈的火焰向我们走来。张迪一看见他们,对我说声他们看见不好,就自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他们走近我们的时候,我和张迪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张迪在仔细地打量那个姑娘,我也是。
论长相和身材,那姑娘丝毫不比张迪逊色。她也长得很漂亮,和张迪相比,他身材更丰满,眉宇间多出几分野性和自信,嘴唇肉乎乎的,非常性 感。
走到栈道中间的时候,卫东发现了亭子里的我们,他放开了姑娘的手,姑娘诧异地看了看他。卫东朝我们示意了一下,轻声给姑娘说了句什么,姑娘看了看我们,冲卫东甜甜地笑了笑。我发现张迪脸上也没有这种甜甜的笑容。
我看见卫东飞快地理了理他那本来就整齐的西装,挺了挺他那本来就笔直的背,微笑着,用一种更加潇洒的步态朝我们走来,仿佛从幕后走向灯火辉煌万众瞩目的舞台。
“职业病。”张迪说。
“人家是为了给你留个好印象。”我笑笑说。
“去你的!”
离亭子还有一两丈远,卫东就朗声说道:
“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走进亭子,他冲我们抱歉地笑笑说:
“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卫东和那个姑娘来了,我不但没感觉二人世界被打扰,反倒有一种卸下包袱的轻松。我和张迪刚才谈论的话题太沉重,我们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来了,就像沉闷的屋子打开一扇窗,吹进来一股凉爽的风。张迪好像也很高兴,苍白悲哀的脸上马上现出愉悦和兴奋。
“这是夏彤彤,和我一个病房。”
夏彤彤像鸟儿一样轻盈地向前一跳,笑眯眯地朝我们伸出手来。
“你是张迪,你是胡坚。卫东提到过你们。”
“是不是说我们的坏话了,卫东?”张迪对卫东说。
“皇天后土在上,我没有!”卫东举起右手做发誓状,“我是夸你们。”
“夸我们什么?”张迪问。
“他夸你们有文化,喜欢读高深的书。”夏彤彤看看卫东说。
她看卫东的样子,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几十年。
张迪站起来,向卫东走近一步。她没法再走一步,因为她的脚尖已经挨着卫东的脚尖了。她看着卫东的眼睛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们读的书高深。”
“两个原因。”卫东故作神秘地说,“第一,我读不懂你看的书。”
大家都等着他说第二,他却故意不说,吊我们的胃口。直到张迪问他第二,他才慢吞吞地说:
“第二,我读不懂你,读不懂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叹息。”
张迪脸上的喜悦突然消失了,她叹息一声说:
“读不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果真没错,”夏彤彤由衷地赞叹说,“说话都这么高深!”
“读不懂有什么好?”卫东一脸困惑。
“读不懂就不用伤脑筋,可能会快乐一点。”我笑笑说。
“现在我就正为读不懂她的这声叹息和这句话而伤脑筋!我没感觉到一点快乐!”卫东冲我冷冷地说,他故意和我较劲。
“读不懂确实有读不懂的好处,”我诚心诚意地说,“伤脑筋也是暂时的。”
“请说说你的高见。”卫东语含讥讽。
两位女士都兴致勃勃的,等着看我们掐架。和卫东纠缠,我有一种被乱草缠住了双脚迈不动步的感觉,看看两位女士期待的眼神,我希望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将这些草解开。
“好比你见到一个洞,”我看着卫东说,“你凑上去往洞里瞧,但里面光线昏暗,更深的地方更是一片漆黑,你什么也看不清。很显然,想看清一个洞而不可得确实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但一般人都不会为一个洞长时间地伤脑筋,除非你有东西掉洞里去了。”
“我就有东西掉洞里去了!”卫东说。
“你的魂掉洞里去了。”夏彤彤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卫东的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迪一眼。
“那有点糟糕。”我说,“倘非如此,你不会对一个洞投以长久的热情和好奇,当然也不会为它伤太久的脑筋。
“但如果你俯身在洞口,专注或漫不经心地往洞里瞧了一眼,而恰恰就是这一眼让你有所发现的话,真正伤脑筋的时刻就到来了。
“如果你发现洞里有一具骷髅,当你从洞口直起腰来时,你还能静下心来吗?就算你离开了那个洞,它也会一直缠着你,关于那具骷髅的秘密会一直缠着你,折磨你,强迫你去解开这个谜。”
“哪有这么巧,洞里刚好有一具骷髅?”卫东满不在乎地说。
“就算没有骷髅,就算你看到的是一只死猫,你同样会为此伤脑筋。那只猫是怎么死在洞里的?一只猫的身上也有一个故事,它的死也是一个谜。”
“怎么我看到的不是骷髅就是死猫?也许我看到的只是一只耗子呢。请问看到一只耗子会不会让人伤脑筋?”
卫东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我搞不懂他想到耗子有什么好得意的。但我马上发现了他得意的原因:在一个洞里发现老鼠确实很正常,没有人会为此伤脑筋,他将我问住了。
“要真是老鼠,当然不用伤脑筋。”我说,“但当你往一个洞里瞧的时候,你不会只希望发现老鼠吧?如果你只是想看看老鼠,完全没必要往洞里瞧。”
“你确定你只是希望看到老鼠吗?”张迪在旁边跟着起哄。
“你们也太小瞧我的品味了!”给张迪说话他的表情马上变得生动起来。
“你是说你还希望看到松鼠或黄鼠狼?”夏彤彤也趁机打趣他。
“我招谁惹谁了?怎么你们都来欺负我。”卫东假装生气,其实他对两个女士打趣他很受用,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还潇洒地理了理自己乌黑的头发。
“告诉你们,”卫东扫视了一眼我们三个说,“人家也是一个有品位有深度的人,人家也喜欢思考!”
“哦,是吗?”两位女士不约而同地说。
我坐在椅子上,他们三个一直站着。我说:
“你们不准备坐?”
“对,坐下聊。”张迪说。
夏彤彤拉着张迪的手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卫东不好意思和她们坐在一起,却又不愿和我坐在一起,他只好坐在我们对面唯一空着的那张椅子上。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惆怅的心情坐下去的,仿佛自己被孤立了,但坐下以后他却发现自己的位置其实很有优势。我们三个形成一条弧线对着他,如果我们是圆上的三个点,他就是圆心。他扫视了一眼自己所处的位置,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
“现在可以让我们听听你深刻的地方了吧?”张迪用一种嘲弄的语气说。
卫东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他的嗓子里没有痰,装腔作势的人其实是心里有痰。
“刚才我们一直在谈洞,我就给你们讲一个我看到过的洞。”卫东神色庄重地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洞。一般的洞都在地上,我见过的这个洞却在天上。”
“你说的是黑洞?”张迪说。
“请耐心听我说。”卫东说。
夏彤彤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我也和你一样,喜欢舞蹈。”卫东看着张迪说,“不一样的是,我有幸以跳舞为业。我在大学学的就是舞蹈专业,大学毕业那年,正好我们县文工团招人,我成功地通过层层选拔,打败了数以千计的竞争对手,成了文工团的一名在编舞蹈演员。我们文工团演员很多,但绝大多数是合同工,那些合同工待遇低不说,还经常受歧视;自己也战战兢兢,担心一不小心就被辞退了。而我们这种正式职工,工资待遇是合同工的两倍,还能享受国家规定的各种保险。虽然我在单位是一般职工,在我们整个系统里处于低级职员的地位,但回到老家却很受人尊敬,大家都把我当作国家干部。
“自从我考进县文工团以后,父亲感觉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也有明显的改变,很多以前不打招呼的人会向他点头致意,一些平常妒忌他的人妒忌得更厉害了。父亲说这些他都不在乎(其实他很在乎),但他每次在县电视台播放的文艺节目中看到我的身影,都会高兴得老泪纵横。
“父亲可能不知道,就在他为了显摆而把二叔和三叔请到家里来和他一同观看我们的舞蹈的时候,我在台上可能正被某样不合适的服饰折磨得痛苦不堪。但我具备表演天赋,我善于把身理上和心理上的各种不适转化成表演的动力。我还懂得因势利导,将我自身的痛苦适时融入到角色中去。这种融入有时是契合的,有时却是背离的。前者比如我将头饰太重导致的痛苦变成一个为情所困的古代寡妇的痛苦,后者比如我因肚兜太紧而将儿童的欢蹦乱跳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人在挣扎,到了我这儿却成了表演,他挣扎得越厉害,我的表演越有激 情。”
“你说的天上的洞是怎么回事呢?”夏彤彤问。
“听他说下去。”我说。
卫东欣慰地看了我一眼。他说话我听得很专注,他看出我理解他的意思。虽然他强调自己擅长表演,张迪也说他喜欢表演,但此时此刻的卫东是真诚的。
“去年冬天,我们排练了一个叫《新时代》的大型舞蹈节目。”卫东继续说,“这个节目是我们县旅游节文艺晚会上的重头戏。那天将有很多重要客人光临。省市有关部门的领导要来,县里从书记县长到各县直机关的一把手、二把手都要来,据说还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客人。县领导非常重视我们的节目,我们也万分小心,加班加点反反复复地排练。
“这是我参加过的阵容最大的一个舞蹈节目,男女演员各一百人,其中领舞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我。
“排练这个舞蹈大家都很辛苦,如果一定要评出一个最卖命的人,非我莫属。我最卖命倒不是因为我是那帮人中最热爱舞蹈的。说实话,那时我对舞蹈的热情已经渐渐减退了,准确地说,我对我们经常表演的那种舞蹈并不感兴趣。如果观众喜欢也还罢了,就算是为别人做一点牺牲吧,问题是,有一天我发现多数观众也不喜欢这类舞蹈节目。要发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观众的好恶不会直观地表现出来,他们可以一边热烈地鼓掌一边打哈欠。我们这些处于剧烈运动中的人,能听到他们的掌声,却看不见他们脸上的哈欠和厌恶的表情。你们可能会感到奇怪,既然观众并不喜欢这类舞蹈节目,他们为何还要热烈鼓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复杂。我们在演出或节目播出之前,都要对节目作广泛深入的宣传,这种宣传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切实际,全是一些夸大其词甚至无中生有的溢美之辞。这样的宣传肯定会对一些舞蹈方面的外行产生影响,让他们深信我们的舞蹈是充满艺术魅力的。观看节目的时候带头鼓掌的就是这些人,当然还有一些我们的人。很多人看到有人鼓掌,他们的情绪也会受到感染,于是也跟着鼓掌。在一阵阵潮水一样热烈的掌声中,那些不由自主地打哈欠和面露厌恶之色的观众也会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怀疑,说不定也跟着鼓起掌来。还有一部分人,只顾拼命跟着别人鼓掌或陶醉于自己的掌声,从而忽略了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而我们这些台上的表演者,因为只听到掌声而看不见观众脸上真实的表情,就算对这类舞蹈本身不感兴趣,却从不怀疑它们对观众的价值。只有极少数表演者能看清观众脸上真实的表情并对自己的表演产生怀疑。只要他稍一犹豫,他的动作可能就会慢半拍,他的脸上就会露出厌倦之色。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被从这支队伍里踢出去,被从这里踢出去的人,没有一支舞队会收留他,从此只能做孤魂野鬼。所以绝大多数对我们舞蹈的价值持怀疑态度的表演者,都不敢将这种怀疑表现在脸上,更不敢表现在行动上,表演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比谁都丰富,他们的动作比谁都规范。
“我卖力倒不是因为我担心被踢出去。我自然也担心,但我的表现一向出色,没有人看出我不喜欢我们的舞蹈节目。只要你尽职尽责,不犯错误,表面上装出热爱这项事业的样子,你就是安全的,根本用不着拼命表现。
“我拼命表现的动力来自于一个空缺的副团长职位。节目才开始排练,有一天团长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叮嘱我这个节目有多重要,县里相关的领导有多重视,同时也强调这个舞蹈难度有多大,让我好好表现。他说如果我表现好,在扮演好我自己领舞的角色的同时,又能带领大家圆满完成任务,他向上面推荐的副团长候选人名单里肯定会有我。
“说句老实话,我们的团长并不是那种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我不太相信他的承诺。就算他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你们也听得出我要获得那个职位希望很渺茫。他说副团长候选人名单里会有我,有两层意思很明显,一是他只负责推荐,用不用我还得上面决定;二是他推荐的人不只一个,我只是其中之一。尽管如此,我还是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他有心脏病。
“离开团长办公室以后的每一天,我的时间和精力几乎都牺牲在那个舞蹈节目上。我拼命努力自不消说,其他人也不敢有一丝懈怠。在我得到团长私下承诺的同时,大家都受到了他公开的威胁。他说这个节目是我县文化艺术的一张名片,它的成败关系到我县旅游业的发展前景,只准成功不许失败。要是这个节目表演砸了,谁出问题谁负责,正式职工扣发两月工资,合同工直接走人。
“好在一切顺遂,经过几个月的努力,舞蹈排练得非常成功,从技术上看几乎无可挑剔。我强调技术上的成功并不是说我们不重视节目的思想内涵,而是我们对后者无力左右。一个节目的思想内涵到底由谁主宰,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几乎在团长提醒哪里要表现什么情绪之前,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仿佛我们的身体表达的是我们自己,其实不是,还有一只无形的手一张无声的嘴在指挥我们,这只手这张嘴跟指挥团长的那只手那张嘴一模一样。如果有人胆敢不听这只手这张嘴的指挥而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表演节目,他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没有人会明确告诉你哪个动作该配什么表情,但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同样的表情,一起微笑,一起亢奋,一起做出沉思的样子。
“作为这个节目名不正言不顺的组织者和协调者,那只手那张嘴倒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用我提醒,大家都知道哪儿该流露什么表情,哪儿该发出什么声音。让我伤神耗力的是技术上的指导和打磨。工作确实很辛苦,但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活的特别充实,甚至找到了一种成就感。如此大型的一个节目,看到队形越来越整齐,动作越来越规范,气势越来越雄壮,你会产生一种你在指挥千军万马的错觉。
“让人期待又害怕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们化好妆来到体育馆的时候气温接近30度,但大家还得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排队等候进场。体育馆前的小广场上挤满了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演员,大家被晒得汗流浃背头晕目眩,没多久脸上的妆都花了,所有人的脸都像是一个酒鬼心不在焉的涂鸦,五官模糊得仿佛大雾天哈出的气。
“终于进场了,走进体育馆的瞬间,恹恹欲睡的人们一听到嘹亮激昂的进行曲,一看到鲜艳夺目的旗帜,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进场完毕之后是漫长的致词、发言,后来表演总算开始了。大家脸上被汗水弄得稀巴烂的妆让我感到灰心丧气,加上和着残妆的汗水流进眼里,弄得我的眼睛热辣辣的,几乎睁不开,台上表演的节目我一个也没看。多数节目的配乐都震天响,台上的人发出的声音也大得震耳欲聋,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有一会我站在整齐的队伍里竟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差点倒了下去。
“该我们上场了,当主持人说下面有请几号节目上场的时候,我们就像通了电似的振奋起来。我们喊着口号,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露天舞台上去。
“表演一开始非常顺利,音乐一响起我们就进入了状态,心无旁骛,甚至忘记了在头顶上空无声地轰鸣的烈日。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我们奔跑,跳跃,翻腾,我从未感觉身体有过如此的轻盈。伴随这种轻盈感的是脑海里突然冒出的一个词:猴子。我们是一群穿着戏服的猴子,我们变着各种花样做出各种动作和表情逗人取乐。我们在逗谁取乐呢?那些观众吗?他们一本正经满头大汗地坐在观众席上,一边打哈欠一边鼓掌,实在看不出他们脸上有任何快乐的迹象。我的脑海里又闪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他们也是一群猴子。
“我来不及在猴子的结论上做深入思考,因为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我有崇高的使命要完成。这个舞蹈最后的造型是这样的:其他演员围成几圈,一层层地蹲在我们周围,双手做托举状。我处于圆心位置,在音乐达到高潮的瞬间,蹲下去将一位女演员托起来。她坐在我的肩上,张开双臂做出鸟儿凌空飞翔的样子。
“将她托起来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上百次,毫无技术难度。那时候其他演员都处于静止状态,很早以前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自己站在圆心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的情形。
“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发现真实的情形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我周围那些被残妆和装模作样的神情弄得不成人样的脸使我产生了一阵朝那些脸上猛啐的冲动,他们莲花般打开使劲把空气托在手里的样子也显得滑稽可笑。猴子,一群剃光了毛的猴子!他们是一群昏睡的猴子,而我是一只醒着的猴子。一群沉睡的猴子中醒着的那只确实更引人注目,但毕竟也是一只猴子。而那些正欣赏地看着我还有可能对我啧啧称赞的,也是一群猴子。
“我的搭档站在我身边,仰面朝天,做出一副神往太空的样子,仿佛她的情人居住在火星上。她徐徐地打开两臂,好像就要飞起来似的。我的任务就是做一个起飞塔,将她托起来,助她起飞。我蹲下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母猴是不会飞的。她扶住我的脑袋,迅速而又小心地坐到我的右肩上。和往常一样,我的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支在右边膝盖上,准备发射。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气沉丹田,然后猛地一使劲。糟糕!我听到咔嚓一声响,仿佛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折断了。我没有站起来。我的双腿特别是腿弯处使不出力。
“音乐已经超过两拍了,我还是站不起来。我浑身冒汗,两眼发黑。我的队友们开始骚动,都睁大浑浊的眼睛疑惑不安地看着我。我说快来帮我!里圈的人迅速贴近我,几个男的硬生生把我撑了起来。其他人继续做托举状,我站起来的时候他们也缓缓地站起来,仿佛是他们把我们托起来的。现在他们全都层层叠叠地贴在一起,簇拥着我们。四个兄弟站在我的周围,像拐杖一样支撑着我,支撑着那只正在幸福飞翔的母猴。
“我们的节目在最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失误,舞蹈方面的行家里手一定看得出来。还好我们补救及时,秩序井然,脸上短暂的慌乱都被面具似的残妆掩盖过去了,再加上我在几个兄弟的支撑下又表现出了屹立不倒的雄姿,而我们托起的母猴飞翔的姿势又是那么迷人,我们又一次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就在这阵阵热烈的掌声中,我感到心慌气短,两腿打颤,剧烈的晕眩又一次袭来。要是没有人支撑着我,我肯定早就倒下去了。剧情规定,我们托起的女演员和我们所有人脸上最后的表情必须是朝着天空的某一处深情地眺望,她还要带领我们朝着那儿飞翔。在我们齐刷刷的眺望中,我不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也许有人看到蓝天,有人看到白云,有人看到刺眼的光芒。”
“那你看到了什么?”夏彤彤问。
她已经跑到卫东那张椅子上去了,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一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
“我看到一个洞,一个黑窟窿。”卫东将目光投向天际,他默默地注视着那里,眼神淡漠得像一块冰,对我们三个完全视而不见。仿佛那个洞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