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
清晨的军营,士兵们整齐队列,高唱着自己战友作成的《知识青年从军歌》。
一辆横冲直撞的吉普车停在了木屋前,美国 军官提着一袋子东西,大步走向木屋。
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香烟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恶心味道。脚步继续向前,行军床上的人还在呼呼大睡,来人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拖过一把椅子想要坐下。
突然的摩擦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主人,短暂的惊讶过后,为自己点着一颗香烟。
“琼斯中尉,怎么?你要来向我分享胜利者的喜悦?”
“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你,这该死的战争还得继续。”来人打开两瓶威士忌,递给对方一瓶。
“战争从来不会停止,只是你想脱身罢了。”李均儒坐起身,接过威士忌,猛灌了一大口。
“Fuck,你就应该呆在这儿,你和那些法西斯一样。”
“可我是中国人,是盟国 军人。”
“可你留着德国人的发型,还会说日语,你享受战争,你对待战俘的方式和他们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你不是法西斯。”
李均儒摸了摸自己的榛子头,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是吗?同志。”(德语)
“哦,天哪,你这该死的混蛋……”
琼斯就像一只愤怒的公鸡一样,在小屋子里来回踱步,说着一些粗鄙不堪的话,结果只能是让李均儒笑的更大声罢了。
“别这样,同志,英勇的苏维埃人民是无敌的。”(俄语)
公鸡变得垂头丧气,乖乖坐回了椅子。
“你看,我会两种轴心国的语言,但是会三种同盟国的语言,所以我还是留在同盟国比较合适。”
“该死的,你到底怎么会这么多语言的?”
“我开过你们三个国家的坦克,自然就学会了你们的语言,至于日语,是以前自学的。”
两人拿起酒瓶碰杯,仿佛D镇上的事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是这不可能,那件事作为既定事实始终存在。
“所有的中国人都支持你,还有部分美国人,很多人找我谈话,希望我撤销对你的指控。”琼斯把烟头摁灭,双手比划着继续说道,“中国人说,日本人都很坏,无论怎么杀死他们都是对的。美国人说,他们也经常这样想,如果有机会一定会用坦克履带碾碎日本猴子……该死的,你们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李均儒的微笑早已消失,他平静的等对方说完,给自己续上一颗烟,然后缓缓说道。
“琼斯,你为什么要来打仗?”
“为什么?因为该死的日本猴子偷袭了珍珠港,我要打到东京去,把狗屁的什么天皇首相都拖出来,接受正义的审判,为失去生命的美国人报仇。”
“还有呢?”
“还有?哦,露西不希望我是个胆小鬼,她说过她会等我,你知道的,我一定要娶她,我们会经营堪萨斯州的农场,生好几个孩子。”
这个孩子现在就应该回去德克萨斯种地,李均儒如是想着。可很快他又想起,自己也曾经是这样,上天总是要让单纯善良的人经历战争,然后,在战争中死去。
“那你知道,中国人为什么打仗吗?”
“日本人侵略了你们的国家,你们当然要来打仗。”
“德国人侵略了法国,法国人不打仗也活得很好。”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琼斯认真问道,他很讨厌这种猜答案的游戏。
李均儒默默地喝酒,心中思索着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为了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面对琼斯满脸的不解,李均儒继续说道,“你们打仗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是对于中国人来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一个自以为体面的死法,是像猪狗一样被屠杀,还是英勇的战死在敌人的尸体上。”
沉默,漫长的沉默,一个因为太多的残忍而沉默,一个因为太多的单纯而沉默。
“战争总是会有杀戮的,事情就是如此,不过好在总会结束。”琼斯率先开口道。
“我亲爱的琼斯中尉,我想告诉你一个事实,如果我们失败,日本人会在你和你的孩子面前,把露西强 奸一百次,然后在你和露西面前,把你的孩子煮熟吃掉,最后当着露西的面,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战争的确会结束,但是要其中一方把另一方彻底杀光才行。”李均儒愤怒的说着,现在这个问题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它变成了两种认知的碰撞,就如同这场战争是人和畜牲在打一样。
“你在说些什么?日本人需要领土,也需要人口,他们不可能把所有中国人都杀光。”
“真是该死,这种事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用你认为残忍至极的方式去杀死日本人吗?我现在就可以讲给你听。”李均儒的声音充满悲怆,不得不大口喝酒来缓解压力。
“洗耳恭听。”这次琼斯回答的很简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试图去影响一个和自己经历完全不同的偏执的人。
短暂的沉默,李均儒的手指手指轻弹着桌面,仔细考虑着应该从哪儿说起,随着思想的深入,记忆深处的画面被一幕幕展现。
“我上一次见到这只口琴,是在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我们正在保卫我们的首都。
那天中午,我们配合步兵击败了一队日军,还摧毁了一辆小汽车,我和我的排长坐在坦克里,他的心情很好,拿出女朋友送给他的口琴,即兴为了吹了一首《送别》。
下午的时候,我们突然就崩溃了,没有指挥、没有秩序,所有人都在传着撤退的命令,但是所有的长官都已经找不到了,我们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防线已经彻底不复存在,日军和我们夹杂在一起,到处都是枪声,所有人都在逃命。
我和排长坐在坦克上,试图通过城市,到达渡口,但是坦克却在半路燃油耗尽抛锚,这时四周都是枪声,战争好像还在继续,而我们已经能听到日语。能怎么办呢?我们就躲在坦克上,现在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了,就算死了还有钢铁的棺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小队日本兵走了过来,他们排着战斗队形,警惕性很高的通过街道,士兵们检查每一堆废墟,却唯独忘记了检查坦克,现在只要有一枚手雷,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没有,我看到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从我们旁边走过。
他们都走到坦克前方,我的排长用脚踹了我的后背一下,然后就开火了,两挺7.92毫米机枪疯狂射击,很快就干掉了大半日军,剩下的几个混蛋竟然还想要反击,我打开面前的驾驶员舱盖,用驳壳枪对他们点射,很快把他们都消灭了。
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你以为我们要撤退吗?不,你错了,这时候天还没有黑,而车内的弹药还有不少,我们还要继续干。我们把日本兵的尸体扔到坦克上点着,打开舱盖,然后把炮塔转到6点钟方向,这样我们可以同时监视街道的两头,而日军只会认为坦克已经被摧毁了。果然,不久之后,一个小队过来支援他们的战友了,却只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这些混蛋都没有脑子,他们他妈的在收尸,想把尸体摆在一起,然后就是开火交战,他们这次人数太多,我们没能消灭他们,不过他们没有反坦克武器,也接近不了我们。我们就这样耗到了天黑,日军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但还是失败了,我们这时的弹药也所剩无几。于是,我和排长决定撤退,我们悄悄的爬出坦克,然后便逃跑了。
日本人当然不蠢,我们离开坦克不久,他们就发现了我们,向我们射击。我和排长在这时候走散了,我想找排长,但是日军一直在向我开枪,我放弃了,心里想着,缘分够的话,应该还会再见面的吧。
日军在很多地方放火,火光这让我不至于迷路,也让我看到了无数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日本人很喜欢强 奸女人,他们把整所学校或者街道的女人集合在一起,群体轮奸,然后一起杀死,你到处都可以看到裸体女人的尸体,时不时还能发现一口锅,里面是被吃剩下的小孩身体。
一个人的崩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我躲在墙角,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候如果过来日军,我不会有丝毫反抗,他们可以随便砍下我的脑袋。我回想自己的一生,父亲让我留学,我偏要去参加反 日游 行,我们在军校唱歌,参加演习时所有人都很高兴,战场上,炮弹和子弹在我面前弹开,弟兄们一个个的都战死了……我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扣下扳机,枪声并没有响起,是颗哑弹。睁开双眼,大约两米外有一具男人的尸体,他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他在责怪我,怪我仗打得不好,他不要我死,让我好替他报仇……
你不会懂的,那是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倔强,我不能自杀,我要活着,干掉更多的日本人,就算要死,也要倒在他们的尸体上。人一旦坚定信念,就再也不会被任何事物干扰,我穿过半个城市的尸体,不再彷徨失措,每个遇害者都让我的内心更加坚定。
我终于到达了渡口,该死的,渡口有更多的尸体,不同的是这儿全是军人,而不是平民,日本人就坐在尸体上吃饭、唱歌,顺便射杀每一个想要逃出来的人。我用尽全力,快速奔跑,有好几个日本兵在朝我开枪,但命运就是这么奇特,威胁最大的一枪不过是在我下巴上划了一道口子。我赢了,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长江水,里面密布的尸体成了我最好的掩护,浓烈的血腥味不停刺激我的大脑,让我不至于力竭,我就这样游过了长江……”
琼斯仍然陷在故事里不可自拔,烟头已经烧到手指却不自知,双眼无神的消化故事。
李均儒抓起酒瓶,却发现早已喝尽,只好拿过琼斯的酒,大口畅饮,润滑干燥的喉咙。
“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许久过后,琼斯中尉终于开口说话。
李均儒并不应答,自顾自的抽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