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润朗起来,少年与弟弟道了声别,而后沿着店家所指的小道一路拾阶而上。
清早的山,寂凉而薄冷,每当山风呼啸而起,那股渗寒便寻缝而入,蚀骨而上,直叫人苦不堪言。少年不由得紧了紧早已被露水打湿的袍子,身子蜷缩的更小了些,步伐也有所加快。
日上三竿时,少年看到了一片竹林。又搜寻了大致一刻钟,终于在密竹深处找到一舍小院,少年轻轻叩响柴门。
“谁!?”
少年听到那倍感亲切的声音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良久后答道,“师傅,是我。”
“进来吧。”
少年推门而入,只见一舍简易竹屋,竹屋左侧是一马厩,此时正有一匹毛色雪白的大马;竹屋右侧是片竹林,竹林中有一熟悉身影正忙碌着,其衣着十分朴素。
嘶聿聿。一声马鸣,像阔别良久后好友再见时的一声问候,不禁使人倍感亲切。少年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马儿,那马儿也异常温顺,贴上前来并轻轻舔舐着少年。
“来,过来搭把手。”
“好嘞。”少年转身走向竹林,近了才发现师傅两鬓斑白,顿时有些目瞪口呆。
“给!”
“…昂…”
少年从师傅手中接过锄头开始忙碌,一会功夫便刨出许多春笋来。
“这春笋可是好东西,以前不曾觉得,现在嘛?日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你等着,为师去给你弄饭吃。”
“好嘞,师傅,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竹酒。”
“哈哈,好!”
“那我去热热。”
一顿忙活后,屋内小桌已添上一壶竹酒,一碟白水翻春笋,还有一碟窝窝头。师徒俩分做小桌两端。
少年先为师傅斟满一杯,师傅一饮而尽。
“哈哈,还是当年的味道,甜冽醇厚、雅香谐宜。徒儿有心了。”
“师傅慢饮,这春笋清淡鲜脆,别有一般风味。本还担心师傅您没人照顾,三餐寡味,现在看来完全是徒儿多虑了。”说罢,少年再为师傅满上一杯,而后也为自己添上一杯。
“最近剑术练习的怎么样了?”
“日夜练习,不敢怠慢。”
“阿留那个机灵鬼怎么没见。”
“他有一些事,不太方便就没来了。对了,师傅。我在过来的路上听到一首童谣。其声凄切,言辞悲苦。”
“哦?说来听听。”
少年扣桌轻轻哼唱道:
“丹阳迟,宜阳暮,垂沙随风千戈折。
伊阙残,阏与疾,长平难安百鬼愁。
烽火连绵近百载,马革裹尸几兆余。
王可感?
东风残;西风肃,家书欲寄愁何处?
王可知?
千家烛;万家粟,试问谁家不缟素?”
中年人听罢,一丝愁色悄然攀上眉头,手中尚余半杯的琥珀佳酿亦是无心再饮,举杯两次,但最终还是轻轻放下。
少年悄悄看了师傅一眼,见后者并无言语,便为师傅添了酒,索性继续说道,“至今为止百年内可数的大战就有八十五年前的秦楚丹阳之战,楚军战死8万人;八十一年前的秦韩宜阳之战,韩军战死6万人;七十四年前的垂沙之战,齐、韩、魏联合攻楚,楚军战死2万人;六十六年前的伊阙之战,秦军歼灭韩魏联军24万人;四十六年前的华阳之战,秦军击溃赵魏联军,其中魏军阵亡13万,赵军溺亡2万;四十二年前的秦赵阏与之战,秦军战死5万人;三十七年前的秦韩陉城之战,韩军战死5万人;三十三前年的秦赵长平之战,赵军伤亡45万人,秦军也付出了20万的代价;直道最近七年前的肥之战,赵军先期损失10万人,后面在神将李牧的带领下斩杀秦军10万人。就这些,粗略加起来已有150万之多。百年征伐,马革裹尸,中原七国,满目疮痍,说是家家缟素亦不为过。唉,真不知道这战火还要继续绵延到什么时候去呢?难道真得要中原白骨盈野,赤地千里,家家户户只剩老弱妇幼才肯罢休么?师傅您说呢?”
“那倒不至于,夏桀荒淫无度,商汤取而代之;商纣残暴不仁,周文王取而代之。如今诸侯列国不顾民生疾苦,纷争不止,自然也会有明君出现并取代他们的。”
“也是,那师傅您觉得当今秦王如何?”
“文治武功,纵观海内,天下一等,可唯独这心性着实不佳,去年赵国灭亡,秦王亲赴邯郸,将儿时与其母子二人有仇有怨的人,尽数坑杀。”
少年看着师傅微微变冷的目光不禁有些怵然。赶忙岔开话题,“我听说在燕地,师傅好友荆轲即将代表燕国来秦求和,不知师傅您会不会与其同行?”
“嗯。”
“可是?可是!师傅您也应该知道,就算此行能除去秦国实权人物,但终究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啊,秦国强于诸侯列国,不单是强在几个任用贤良的君主上,而是强在体制上,自上而下的强大。就算此行功成,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燕国提前迎来秦国更为暴虐的反扑啊!”少年强顶着师傅越发冷冽的眼神说道。
“呵!天下,燕国,秦国。我连至亲都庇护不了,还顾得上什么?”中年人强忍泪水,但终究还是滑落两行。
“师傅之前不辞而别,难道,难道!??”
“唉,去年赵国灭亡后,秦王亲赴邯郸,将儿时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人尽数坑杀,你师娘一家也在此列。只因你师娘内弟少时顽皮,但年少无知,一人之祸,祸不及家人。何必要将亲人尽数牵连进去。你师娘听闻如此噩耗,积郁成疾,虽请大夫无数,但皆无改善。终在临盆之际,不幸撒手而去。即便如此,她最后嘱托我的,也还是不要复仇,但我怎么做的到?”
“啊?那孩子?”
中年人痛苦的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瞬间明白师傅为何不及不惑之年,但两鬓早已斑白如斯。更明白了之前的最坏推测大错特错,荆轲的目标正是当今秦王。少年已知多说无益,只得轻叹一声,静静为师傅添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