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妹和杨家银的事很快在三里河传开。
村里人并没像秀芹说的那样,就信了。他们怀着审慎的态度在观望,并没热衷于议论。在他们看来,有点不可能,他们宁愿相信,喜妹和那个方头大耳的黄磷厂黄厂长好,也不愿意相信喜妹跟杨家银会有点什么事。
但事情既然有人传出来,杨家二嫂就要问个明白。杨家银的妈杨家二嫂论起喜妹来,她本人并不反感,但是,喜妹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都在议论,喜妹和黄磷厂厂长关系不一般,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找一个这样口碑不好的女人。她要先向儿子了解清楚。
周末,杨家银回到家。晚上,他和喜妹又来到河滩上。
河滩依旧很美,穿过云层的月牙,仿佛一艘归航的小船。河岸两边的翠竹、芦苇、杂草隐隐绰绰,月光下,微风中,像是在握手言欢。田野里麦浪的清香夹杂着油菜的花香向他俩袭来。
“在厂里上班累不累?”杨家银关切地问。
“还可以,就是空气有点不好,特别是早上,早上感觉嗓子里辣乎乎的,”喜妹说得有些轻描淡写。
“是啊!早上雾大,空气不流通。”杨家银说。
“你有没有打算做点别的?”杨家银试探性地问。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好做,再说我一个中专文凭,”喜妹淡然笑了一下。
杨家银和喜妹一问一答地走着,不久,就走到油菜花田的深处。一整片的油菜花,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在一块油菜花田的深处,杨家银拉起喜妹的手,消失在广阔的油菜地里。
秀芹在院子里磨着砍刀,她使劲在一块磨石上来回荡着刀刃,细碎的月光游离在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在秀芹举起砍刀,用手指试着刀锋的时候,杨家二嫂闯了进来。
“吓死我了,死老奶!”杨家二嫂尖声叫起来。
“嘿嘿!……”秀芹古怪笑道。
“背时老奶,你挨我吓死掉,黑天晚夜的,你举着刀干那样?”
“嘿嘿!你胆子咋这样小,我磨磨刀,明早要去背柴。”
“快啦!磨快啦,”秀芹说着,站起身来,和杨家二嫂坐在堂屋门口。杨家二嫂坐下后,对秀芹说:“我想烧点钱给我家那个,这几天,心里慌。”
“你对家银他爸好呢,过了这些年,还一直守着他,不像现在有些女人,不要脸,今天勾搭这个,明天勾搭那个。”秀芹说着,杨家二嫂没有搭理,要是在平时,她也会搭理一两句闲话。
杨家二嫂找秀芹买了些冥币,她要烧给她死去的男人。杨家二嫂拿着冥币离开秀芹家时,她的心里像堵着了什么,自然,她又想起自己的男人来。
整个晚上,杨家二嫂都没睡好,她不知怎样开口跟自己的儿子说,思来想去,她决定开门见山跟儿子谈谈。
早上,杨家银刚起床,走下木楼来,杨家二嫂正在灶房里煮早饭。她开口便问:“你昨晚到什么地方去?”
杨家银刚起床,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问,杨家银措手不及。
“在小云头家玩。”
“和谁?”
“没有谁,就是小云头他们。”
“这样的女人不能要,”杨家二嫂突然话锋一转,杨家银吃了一惊,他反感母亲这样的口吻。
“什么样的女人不能要?什么样的女人能要?”杨家银没好气地说。
“你昨晚和谁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没老,眼不瞎,耳不聋。”杨家二嫂平和中稍带镇定地说,语气不容儿子反驳,狡辩。
本来杨家银还想继续隐瞒。他大声说:“喜妹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她。”
顿了片刻,杨家二嫂大声道:“这样的女人不能要,她早和别人好上了。”
“什么年代,你以为还像你们那个年代。”杨家银顶撞杨家二嫂道。
“跟她好的那个男人,可以做她爹了,那个黄磷厂的厂长经常带她到处吃饭,”杨家二嫂大声说。
听母亲这样说,杨家银生气地说:“不要乱说,现在这种社会,男女在一起吃个饭 ,很正常。再说,喜妹是厂里的会计,厂里领导到外面吃饭,她理应跟着。”
“很正常!就你还蒙在鼓里,你也不到村里问问。”
杨家银觉得没必要再向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他还要赶回学校。等下次回来,问问喜妹是什么回事,他这样想着就出了门。
回到学校,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喜妹。含蓄而简短:“喜妹,那晚在河滩上的感觉真好,如果时间能永远定格在那一刻,该多好啊!哎!我想听你说说黄磷厂的一些琐事?我听说,你经常在外面吃饭,是不是因为你们厂里的业务太多?”
又过了一个周末,杨家银和喜妹又来到三里河的河滩上。临别时,喜妹递给杨家银书本一样的东西。然后平静说道:“这是我写的小说,小说中的女主角,史云雁就是我——喜妹。整个小说,真真假假,就看你想知道里面的什么东西了,其他的我不想多讲,至于黄磷厂那个黄厂长,我不可能喜欢他,我们只是在一起吃过几次饭而已。”
回到家,杨家银迫不及待地躺倒在床上,他急于想知道,喜妹给他的东西里,喜妹写了什么。杨家银小心而急切地翻开喜妹给他的小说手稿。
——史云雁财会学校毕业,学校不再定向分配工作,她在一家超市里做了半年的收银员。在省城一家超市里,史云雁神态俨然,动作干练娴熟地收着钱。干收银员这行,史云雁可谓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个挺身,一个抬头都透射着一名优秀收银员特有的素养。工作着的史云雁热情大方,严肃认真,把一个个甜甜的微笑送给每一个顾客。
刚下完班,李国庆就把电话打过来。史云雁接通了电话,知道电话是主管李国庆打来的,史云雁烦闷地说:“干吗?电话打错了。”
“没错,找的就是你,”李国庆自信十足地说。
“是张主管,小红回家去了,”史云雁故意答非所问。
“我,我不是什么主管,我是李国庆。”电话那端,商场主管李国庆尴尬地赔笑。
“那你就是找白梅了?”
“别,别这样说,云雁!上次的事,你误会我了,看你说的,你把我都说成什么人去了,晚上,我来找你……”
“那好,我等你,看你有什么说的。”
李国庆还没说完话,史云雁把电话先挂了。史云雁没有及时回到租住房,而是去了一个药店。
夜幕降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开始贪婪地闪烁。史云雁走出药店,渐渐地消失在一条华灯闪烁的街道上。那些闪烁着的霓虹灯,仿佛一条条爱情的手链,正在蚕食着她形单影只的身体。
杨家银看着看着,心就开始突突地跳着,最后令他窒息到难以呼吸。杨家银多么希望喜妹写的只是一个小说,而不是写喜妹自己。最让杨家银备受煎熬的是喜妹的那句话:——整个小说真真假假都有,面对凝云重重的谜底,杨家银急于想解开谜底,又怕知道谜底。
杨家银睡得很痛苦,他恨喜妹为什么要拿书给他看,他更恨喜妹小说里的那个李国庆。睡在隔壁房间的杨家二嫂同样没睡好。
杨家二嫂辗转反侧,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不能再让儿子杨家银和喜妹再继续发展下去,她就是死,也要阻止家银和喜妹在一起,她不能让老杨家在三里河村蒙羞,让老杨家受到村里人的非议。如果这样的话,她杨家二嫂这些年来的坚贞守候就会付之东流。
杨家二嫂在心里想着,心里拟定了一条阻断杨家银和喜妹在一起的主意。
第二天醒来,杨家银几乎忘记了一切,他心里懵懵懂懂的,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杨家银决定去找喜妹问个清楚,在杨家银的大脑里,反复闪现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喜妹是真实的,小说是虚构的,喜妹敢做敢为,不虚伪,至少喜妹没欺骗我。”
杨家银没去找喜妹,他回到了学校。
晚上,天空灰蒙蒙的,天际间飘浮着几块铅黑色的云朵,就像一群游鱼,游荡在三里河的上空。
三里河附近的黄磷厂,两座高耸云端的烟囱,正欢快地跳跃着火苗。与它毗邻的丰达磷肥厂、冶炼厂,大大小小十几座烟囱,也在欢畅地冒着各色的烟雾,远远地看去,仿佛一群妖冶的女子,正在舞动着灵动的长发。先前的那群游鱼慢慢向她们游来,把她们遮盖起来,她们就恼怒,就咆哮。然后,在整个三里河的夜空,到处弥漫着辛辣的烟味。
教室里,不时有学生的咳嗽声传出。杨家银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远远的黄磷厂,看着红彤彤的夜空,他想起了喜妹,他想发条短信给喜妹,告诉喜妹,她写的小说,他已看完了,不管小说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喜妹现在是怎样想的。
看到小说的结局,史云雁去到了一个大草原,这让杨家银很是欣慰,他坚信,喜妹的小说很大成分是虚构的,喜妹不可能去到大草草。喜妹能写小说,这让杨家银对喜妹更增添了一层爱意。
教室里静悄悄的,杨家银在教室外面的过道上给喜妹编发着短信。也是在这时,杨家二嫂来到老酒家。老酒和大妹正在堂屋里看电视,喜妹没去上班,她在堂屋隔壁的房间里,学做针织。
“噢!在家呢,”杨家二嫂站在老酒家堂屋门口,笑盈盈地说。
“进来坐,”大妹热情地招呼道,杨家二嫂跨进老酒家堂屋,坐在一个沙发上。相互寒暄过后,杨家二嫂说:“我今晚想来跟喜妹她老爹买只羊,不知他在不在?”
“哎!刚才我还见他呢,喜妹!你老爹呢?”
喜妹听到大妹的叫唤,来到堂屋。“孃孃!”喜妹叫了杨家二嫂一声,便走出堂屋,朝着她老爹的房间走去。
“不过年过节的买羊做什么?”老酒问。这时,喜妹隐隐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
杨家二嫂故意轻叹一声,装作很无奈地说:“唉!家银也差不多大了,有些事,再难,迟早都得给他操办一下。不要到最后,又生些茬事出来,叫村里人笑话。”
喜妹从她老爹的房间出来,杨家二嫂的这一句话,喜妹听得真真确确。喜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家银把他俩的事跟他妈说了,那晚,在河滩上,杨家银说要到她家来提亲。
喜妹这样想着,心里开始慌乱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儿。对于杨家银,喜妹心里很矛盾,她不知该怎样抉择。
喜妹也曾想过,一切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如果,上天真的把杨家银送到她身边,她也会欣然接受,毕竟她和杨家银从小玩到大,彼此知根知底。至于,她的那段不光彩的初恋,她已通过另样的方式,如实告知了杨家银,不知杨家银看了会怎样。
喜妹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此时,喜妹的心境,应该说,是喜忧参半,她像一朵含羞待放的睡莲,不知是该开在夜里,还是该开在黎明。
喜妹和她老爹来到堂屋里,坐定的时候,杨家二嫂问:“大爹!你的羊,给还有?”
老酒的老父说:“还有几只,不过年过节的,你买羊做什么?”
杨家二嫂又叹了一声,说:“过两天,我家家银的女朋友要来,连她父母也要来呢。”
杨家二嫂的这句话,宛如一道冰冷的寒光,倐的一下,刺啦啦地向喜妹的心口袭来。她在自己嘲笑自己,原来自己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在喜妹心里,那朵荡漾在她心田里,尚未开放的睡莲,正遭受一次严寒的侵袭,喜妹走回自己的房间,让那凋零的花瓣,片片落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喜妹收到杨家银给她发来的短信——“你的小说,我看了,即便是真的,我亦不会在乎。”
简短的几个字,宛如几滴夜露滴落。如果喜妹心田里的那朵睡莲还在朦胧地春睡,那该有多好,可现在,那朵睡莲已枯萎,过多的雨露浸染,只会让它更加刺目和加速凋零。
当杨家银回到家,责问杨家二嫂为什么要到喜妹家说那些无来由的话时。杨家二嫂理直气壮地说:“这样的女人,想当杨家的媳妇,门都没有,你想娶她做媳妇,除非我死。”
两个月后,老酒的女儿喜妹嫁人了。诚如三里河村的人们所意料的那样,喜妹嫁给了黄磷厂的黄厂长,一个方头大耳的男人,一个和她爹相差不了几岁的男人。
喜妹结婚那晚,祖新在古井边意味深长地讲了一句:“三里河的女人是水,男人是田,三里河的田蓄不住三里河的水。”
喜妹结婚那晚,村里的几个光棍吃完酒席,早早地就回了家,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呆在老酒家一分钟。那晚,杨家银在一遍又一遍地看喜妹给他的小说手稿,他突发奇想,要把喜妹给他的这篇小说继续写下去,他要把自己和喜妹写进小说去。
不知写到什么时候,杨家银还在写着他的小说。他在小说里写道,他拥有了喜妹,并且和喜妹办了一个很体面的婚礼。他还写道,当他轻轻剥开喜妹的衣服时,喜妹急促而紧张,羞涩而可人。
夜已深,喜妹用泪珠为方头大耳的黄厂长铺平了一张宽大舒适的婚床,她始终是笑着。就连灯熄灭后,喜妹还是在笑着。
明月高悬,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三里河村的各个角落浅鸣细唱。一弯柳月,仿佛一位远古的修女,罪恶之手,将她钉在了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