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大山里,最了解秀兰的是他,虽 然他与秀兰是叔侄,他比秀兰和丁至成高两届高中毕了业,同秀兰一样,他的心里装 着一份梦想在这大山里挣扎着。今日秀兰以弱者最无奈的手段结束了梦想,而他是男 人,秀兰这条路不该是他走的。但是,不走出去拼,不走出去斗,他也只能默无声息 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终老死在这山村里,只不过比秀兰晚死一些年而已,那一 生仍然毫无价值。
龚顺来睁着眼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同样睁着被两个黑圈罩着的大眼,背起了他 从学校背回来的行李,向父母亲说了一声自己出去谋出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大 山。身后秀兰出殡的哑了音的爆竹声没有让他回过头来。他知道,村里人为了让秀兰 一家人早日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只让她在家里过了一夜便把她送上了山。那爆竹声有 一声没一声地响着,仿佛要断了气的人在喘息。走吧,去拼吧,去搏吧,人生只有在 拼搏中才有价值,死不足惜,生好难呀!龚顺来渐渐地走过了前边的山岭,身后那要 断了气的爆竹声渐渐听不清了。
葬了女儿后,龚顺德夫妇在家里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过了一个礼拜,龚顺德起得床来完全脱了人形,一双眼睛深深地落进了窝里,在 两个窟窿圈里游移。往日星星点点看得见的几许白发,今日看上去,黑发却变得星星 点点几许。玉竹日日在哭,一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发花,现在看着自己男人的头却明 明白白,不哭了。她晓得男人急白了头,如果自己再哭下去,男人就振作不起来,他 倒了,这个家便完了。因此,玉竹强撑着弄了饭,劝男人吃了一点,龚顺德慢慢又有 了一点劲。
秀兰死了的消息,龚顺德没有告诉任何亲属,按规矩秀兰是该在家里最后停三天 的,但是,村里几个老者一合计,怕多留一天给龚顺德夫妇多一天痛彻心扉的打击, 便在第二天上午葬了她。因此,除儿子媳妇外,再没有人来看过他们,龚顺德远在周 家铺的老大姐更是不晓得秀兰死了的消息。
龚顺德有一点力气了,便背着锄头爬上山来,先在女儿的坟前坐着抽一根烟,用 锄头将女儿坟上的土轻轻扒成堆,再去做他该做并且永远做不完的事;到日头当顶了, 他又走到女儿的坟边坐着抽一根烟,再回家去吃饭,下午他又上山去做他那永远做不 了的事;到日头落山了,他再去女儿坟边坐着抽两支烟,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来 倒头睁着那双落进窝的眼睡觉。
真家九月要来娶亲的事这几日又慢慢浮上了龚顺德的脑子来,看着已经将真家的 彩礼钱改造的房子,龚顺德不晓得该如何去对真家说,女儿死了,彩礼得退给人家, 但是,这么多钱对他来说,是太大的一笔数字。然而,数字再大也得告诉真家,得让 真家再做选择,拖了人家的好事不道义,拖了人家的钱日后还可以再还。想去想来, 龚顺德到六月底的一天才将真家送来订婚的几套秀兰沾都没有沾的新衣裤装进一只布 袋里,背着三步一叹,五步一歇地走出了竹岭,坐车到县城转车到周家铺,再无眼泪 可流地把秀兰溺水身亡的事对老大姐说了。弄得老大姐也儿啊肉啊地哭了一通。接下 来他们便商量着么样把这个消息告诉真家,并且就彩礼钱的事做了安排,一年还一点, 分几年还清,这笔钱由老大姐担保。
第二日,方春莲又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便上街来找几个老相好抹纸牌。自从辛 酉与秀兰订婚以后,方春莲对龚老婆子是更加亲热,每日脚一踏上周家铺街头的石板 路,声音便尖尖的响了,“龚妈喃”三个字拖得老长,拖得很亲切。龚老婆子听见叫 声,总是笑着轻轻骂一句“疯妈娘”便走出门来迎接。在周家铺,方春莲对谁如此亲 热地叫一声,她的面子是要光鲜不少的,自从辛酉与秀兰订婚以后,周家铺街上不少 人晓得了这个消息,因此,对过去嫁个瞎了一只眼男人的龚老婆子叹息不已的人们, 现在对她又高看了三分,大家都羡慕她能挺胸拔腰进出“荣恩堂”药坊那玉雕的大门 楼了。连那会做诗,带回两个如花似玉女儿的周浩男也对她羡慕得不得了,他咕噜了 好多时,总想不通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女儿为什么摊不上这好运。哪晓得这份风光龚老 婆子没用几多时便被秀兰弄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日方老夫人的声音又亮起来了,龚老婆子一惊,对弟弟和一直坐着低头不说话 的男人轻轻说了一句“来了”。其实无论是龚顺德还是玉竹,还是现在儿呀肉呀地哭着 的龚老婆子,他们谁都没有想过秀兰会轻易决定去死。龚顺德坚持认为是因为自己没 有本事,供不起女儿上学,让她无法实现她要读书的梦想。玉竹也这样想。龚老婆子 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其实,直接让秀兰迅速死去的原因是他们为她安排的这桩婚姻。 秀兰的心里装着一个英俊潇洒的丁至成,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对她钟情的男生是很忠诚 的,他在她心里扎下的根无论什么力量也拔不动,即使你用尽一切力量拔了,最终导 致的是她过早结束自己的生命,用生命来捍卫爱情,制造一些惊天动地,可泣不可歌 的故事。话又说回来,秀兰读了那么多书,脑子不是死到无法动的地步,现在来提亲 的真家是这方圆百十里早就闻了名的荣恩堂大药坊的主儿,说的对象也是这真家一脉 相承的后人,无论怎么样,她走进那玉雕的大门,能有一份正正当当的事做不说,肯 定一生吃穿不愁。但是,在订婚的那天,她有意叫辛酉送饭到闺房来吃,是想看一看 那男人的模样,她早就想好了,丁至成这么久没有音讯,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对她 们的爱情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