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没说完人便像出了弓的箭，飞上了通往山前水库的小路。几个 年轻力壮的男人也跟着飞了出去。龚顺德也跟着云天雾地地边喃喃念着什么，边跟在 人群后边歪歪扭扭地走。留在他家门口的婆婆妈妈们交头接耳着，说些安慰玉竹的话。
龚顺来一口气跑到了水库边，远远地他看见了那双白球鞋，脑壳里“轰”的一声 巨响，将他的眼睛炸得灰蒙蒙的一片，他眨了眨眼皮，定了定神，拖着脚慢慢走到那 双白球鞋旁边，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秀兰平时穿的。“完了 ！”他在心里哀号了一句，抬 头在水面上搜寻着，水面风平浪静，仿佛嵌在山间的一块大玻璃镜子，将这近山远日 头都映在了上面，除了这幅巨大的风景画，再就是蓝得不能再蓝的水。“难道秀兰就在 这画里边么？”龚顺来咕噜了一句。其实，他比秀兰只大两岁，按辈分秀兰该叫他叔。 这顺来也是前两年才高中毕业的，也是家里困难才中止了学业，回到这大山里来叹息 着过日子的，在这山里只有他与秀兰最谈得来，也只有他最理解秀兰，虽然叔侄相称, 也是彼此的知己。现在看着秀兰的球鞋，看着这一库蓝得不能再蓝的水，他的心凉到 了冰点。死这个念头他有过，但是他是男人，挺过来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秀兰挺 不住。
“秀兰”、“秀兰”，跟着龚顺来跑到水库大堤上来的几个男人都大声地喊着秀兰的 名字，这吼声在山间此起彼伏地转，幽幽地荡，久久地没有回应。“不喊了，没有用 的。”龚顺来沉着脸，提高嗓门说了一句，他很清楚，秀兰已经听不见这人世的嘈杂 了。“快回去拿渔网来。”他又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了一句，那年轻人转身就向家里 跑去。
龚顺德跌跌撞撞地走到水库边来了，一看见那双白球鞋，他便大叫一声：“崽!” 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跟着上来的几个男人一齐涌上去扶起他，叫着他的名字, 劝他不要着急，说也许秀兰上山去做么事了，会回来的。龚顺德慢慢缓过气来，有气 无力地摇了摇头，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龚顺来死死地盯着水面，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那个年轻人背 着渔网飞跑上来了。龚顺来带着他向泊在不远处的一条小木船跑去，将渔网丢在船上, 跳上船去，划着桨，将小木船划到了离秀兰放鞋不远处的小面上，开始将渔网展开, 撒向水面，一网，两网，拉了好几网除拉上一些鱼和杂草外，没有发现与人有关的东 西。龚顺来心仿佛松了一点，他不希望秀兰在他的渔网里，也许秀兰真的像他们说的 那样在这四周的山上的什么地方。但是，这个念头仅仅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又向 水面上撒去了网，并且还渐渐扩大了撒网范围。这时，又有几个村民划着两条船过来 了，三条渔网在水面上此起彼落地撒着。过了好久，龚顺来突然觉得网拉住了什么东 西，很重，他暗暗叫了一句，不好，又用力试了试，感觉到网里装进了什么东西，凭 感觉那绝对不是活鱼，因为网没有动。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两条船轻轻叫了 一句：“过来。”
听见叫声，站在其他两条船上的人都抬头看着龚顺来，见他一双手紧紧抓着渔网, 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都连忙收了网，将船向龚顺来靠了去。见其他两条船靠在了 自己的船边，龚顺来慢慢往上收网，见网重了，另两条船上的人也伸过手去一起将网 慢慢拉出了水面。这两个帮手的人年纪大一些，都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不得了！” 龚顺来紧紧盯着自己手上的网，见网里蜷着的秀兰一动不动，他没有说话。秀兰那长 长的黑发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着，仿佛那长在水里的活草，荡着绿意，如果不是人为 的蹂躏它是死不了的。要死也只会是一代接一代按规律地去死。龚顺来紧咬着牙，看 着其他两个人的手开始颤抖着，他一鼓气，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力量将秀兰提上了船, 连忙附下身去，解开渔网，将秀兰平平展展地放在了船头板上，她那长长的秀发又落 在了水面上，随着水波又仿佛水草般漂。龚顺来从帮手手上接过船竿，将船向岸边 推去。
站在岸上的人都看见了船上躺着的秀兰，一片静寂，龚顺德试图站起身来，又重 重地坐在了地上，站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他才喃喃地轻轻地唤着女 儿的名字，浑身颤抖着向那只靠了岸的小船挪着脚。龚顺来又将船头全部靠了岸，将 竿递给旁边的帮手，叫他将船紧紧顶在岸边，不让它动。龚顺德抖动着双手，慢慢伸 到女儿的脸上，轻轻抚摸着，轻轻唤着女儿的名字，人又瘫在了地上。他身边的几个 人连忙将他架起来，拖到了大堤上。龚顺来跳进水里，轻轻托起秀兰的头，将她扶着 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两条腿，把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拖地 上了岸。
刚刚上水库堤上来的一个老者背来了一块门板，见龚顺来将秀兰抱上了岸，他便 将门板放了下来。龚顺来长长叹了一 口气，将秀兰轻轻放在门板上，几个跟着上岸来 的男人一齐抬起门板，向家里走去。完全瘫软了的龚顺德被一个年轻人背着走在女儿 的后边。龚顺来站在水库堤上久久地看着那吞噬了秀兰的碧蓝碧蓝的水，久久没有挪 动脚，过了好久，他已经听见家里传来了秀兰娘呼天唤地的号叫，才转过神来，慢慢 走到那块突出的岩石边，拿起秀兰的那双白球鞋，有气无力地向家里走去。
龚顺德已经醒过来了，他坐在女儿身边，紧紧抓着女儿那已经僵硬了的手，不住 地摇着头，嘴一直哆嗦着只说两个字：“不该，不该……”玉竹也昏了过去，被人抬在 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龚顺来将秀兰的那双白球鞋提进秀兰的闺房，轻轻摆在她的 床前，扫了一眼那桌上反扣着的书，拖着一双不听话的脚，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瞪 着一双大眼，望着被烟熏得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