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四周看得见凸凸凹凹的山影,水面平展如镜,连天上的月儿云儿都仿佛在上 面漂着。秀兰站在水库边的一块突出的岩石旁,看着水面上漂着的月儿云儿,心也平 展如镜了。那漂着的月儿仿佛变成了一叶小舟,被云儿托着向她慢慢漂来,漂到她的 面前便停住了。“你来接我的么?”秀兰对着月儿问了一句,淡淡一笑,她已经走进了 这梦境便不打算出来。梦呀,你与现实咋就这么不一样呢?秀兰淡淡地笑着,轻轻抬 起脚步,脱了脚上那双丁至成说最好看的白球鞋,整齐地摆在岩石上,又松开裤带把 几件内衣紧紧扎进裤腰里,用裤带紧紧捆着,她看见过从水里漂起来的女人,因为衣 服散着,被男人捞上来的时候,胸前的肚皮出来了,奶子出来了,不好看。秀兰又看 了一眼天上的月儿,说了句天意呀,便抬脚踏上了泊在她面前的月亮船。船轻轻摇了 起来,摇出一圈一圈的波,船消失了,又现身了,她又踏上另一只脚,船又没了,又 现身了,她就这样一脚一脚地走进了船里,直到水波轻轻荡着她的头发,水面又平静 如镜了,天上的月儿、云儿又在这如镜的水面上漂……
第二天早晨,龚顺德夫妇同往常一样出门做事去了,到太阳照进树林来的时候, 他才叫堂客回去做早饭。他的堂客走了不久,龚顺德仿佛掉了什么东西似的不安起来, 他有一锄没一锄地挖了半边地,手上的锄头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连握都握不住了。龚 顺德放下锄头,抬头看了一眼被雾罩着的日头,又四周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树,密密 麻麻的竹,心开始发了麻,难道这山里的怪物来找我了,好好的怎么就拿不动锄头了 呢?龚顺德越想越怕,连忙捆了从地边上挖下来的柴草,挑起来,一只手紧抓着锄头, 急忙向山外走去。祖辈人说,在这大山里,只要手上抓着铁器,神鬼就不敢沾身,因 此山里人都在枕头下压一把旧柴刀,一片破铁锅什么的,睡觉也安稳。
急急走出山来的龚顺德看见了自己家的屋脊,看见了屋脊上的袅袅炊烟,他的心 一松,几步便跑近了家门,丢了柴担便进了门,大声叫了堂客,拉一把椅子,坐下来 叫她倒一杯热茶来喝。堂客应了一声,倒一碗茶端出门来,递到男人手上。龚顺德接 了咕噜咕噜几口便喝干了,用袖头擦了擦嘴说,今日不对头,见鬼了,你走后我手上 的锄头越来越重了,只好跑回来了。女人一惊,说她也觉得今日不对头,今日做事总 丢三落四。“管他哩,这山里鬼多。”玉竹对男人轻轻吼了一句,转身打来热洗口水和 洗脸水,叫丈夫洗了等一会吃早饭。龚顺德又轻轻咕噜了一句:“不对头。”仍然闷闷 不乐地低头洗了口洗了脸,泼了水后坐到门边,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 火,心事重重地抽着。他怎么也想不通今日一大早晨怎么了。其实亲人的灵魂是不是 相通的,没有人研究过,即使研究过的人也是为自己的私利服务而得出的臭结论。天、 地、人、之间应该存在一种默契,天地能沟通亲人之间的魂灵,把生与死的信息不通 过言语传递,这与迷信无关。
早饭熟了,玉竹叫男人把女儿秀兰喊起来吃早饭,其实家里的事龚顺德夫妇俩是 不要女儿插手的,他们总想,自己不能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让儿女快快乐乐,想得到什 么便得到什么,至少不要儿女像自己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他们的日子还长啦, 如果落不到一个好人家,是要做一辈子的。因此,自从女儿回来以后,龚顺德夫妇从 来不吩咐女儿做么事,只要她高兴,她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听见玉竹叫他喊女儿起来吃早饭,龚顺德这才恍然大悟,仿佛蒙在心里的迷雾被 拨开了,他这才觉得从昨天晚上起到现在没有听到女儿房里的动静,他连忙跳起身来, 朝女儿的房里扑去。女儿的房门是半掩着的,他一把推开了,见房内没有女儿的踪影。 女儿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着,桌上的那本她看着的书反扣在桌面上。龚顺德突 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踉跄了两步,扑进女儿的房内,颤抖着轻轻唤了两句秀兰, 见没有回音,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伸出一双手在女儿的床上乱摸着,又趴下身钻 到女儿的床底下摸着,叫着女儿的名字。当他确认女儿不在房内的时候,又踉跄地倒 出门来,喃喃地说着秀兰……秀兰……秀兰不在了……
已经做好了饭,将饭菜端上了桌的玉竹见丈夫失魂落魄地东张西望,吃了一惊, 连忙问怎么了。龚顺德哑着嗓子,快哭出声来说了一句秀兰不见了。玉竹端在手上的 一碗饭“咚”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她也咕噜了一句,我说今日不对头的……她的话还 没有说完,脚便向女儿的房内迈开了,当她也在女儿的房内摸了个遍,喊了个遍没有 看到女儿的影子的时候,这才失望地走出门来,哭着说,她爸,秀兰没得了,快出去 找,快去找……
龚顺德仿佛被自己的女人提醒了,他倒出大门来,对着面前的大山,鼓了鼓气, 大声叫了一声秀兰,便呆呆地站在门口,竖起耳朵听回音,除了 “秀兰”两个字在大 山间迂回着,渐渐飘到天外去了,再也没有任何声音,龚顺德的眼泪出来了,他喃喃 着说:“我怕你出事的……我怕……”其实在他的心里一直担心的也是女儿的处境和女 儿的思想,他怕女儿因为不能上学受了压抑,想不通弄出什么病来,或者弄出更大的 事来,现在女儿果然没有了。
竹岭只有几户人家,都是亲靠亲的叔伯兄弟。听见龚顺德在大声哭着叫着女儿, 正吃着早饭的几家人都丢了筷子跑出来,聚在了龚顺德的家门口,问了事由以后,龚 顺德的堂弟顺来说了声不好,一挥手对围着的几个男人说,我今日早晨挑竹丫从水库 大堤过来,好远好像看见那块大石头边有一双白鞋,我以为是白纸,没有在意,快走, 可能是秀兰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