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电话里说,家里人都想我了,所以叫我尽快回去给长辈们看看。
为了帮助我实现这个“尽快”,她甚至还大方地往我的卡里打了买机票的钱,敦促我要订最近的一趟航班回安城。
她这样一反常态的表现,让我不禁有些疑惑,两年多都没人打电话来,一说想我,至于就这么着急么?
而且暑假都已经过去了一半,他们才突然想起来叫我回去,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我没有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他们之前一直沉浸在失去优爱的痛苦里,如今好不容易才淡忘了一些。
在接受了优爱已经去世的现实后,他们想起了我、进而想看一看我,也算是顺理成章的事。
毕竟这么久不见,思念让他们急切得有些失常,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个认定一经产生,我的心里就不可抑制地开始激动,天知道我有多渴望得到长辈们的重视和疼爱。
我并没有想过,要取代优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我只盼着也能拥有与她同等的亲情而已。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我的愿望就快要实现了?
这个被我从小就深深地埋在心底、不敢显露分毫、也不敢为自己争取过一次的愿望,终于可以得见天日了么?
我就像自我催眠了一样,将其中不合常理又引人怀疑的细节统统剔除,只留下了自己愿意相信的主线——
那就是,我的家人想我了,所以他们其实是爱我的。
如果我知道,这一次的安城之行,将会彻底改变我的整个人生轨迹,而我也会在此后无数个痛苦的时刻里,悔恨和唾弃自己的天真……
我是宁死都不会回去的,更不会为了那个召回电话而欢喜不已!
可惜,没有如果。
到安城机场接我的,并不是我的任何一位家人,而是爸爸其中的一位司机。
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发现,这又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被狂喜搅成了一团浆糊,自然也就丧失了该有的理智和警惕。
司机一路上都在尽量保持着沉默,对于我提的问题,他用字最多的回答是:抱歉,七小姐,我不清楚。
优家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丁并不算兴旺,所以排行是男女放在一起排的。
优爱一直被外界称呼为优大小姐,但其实她在家里排行老三,夹在她与我之间的三位,是我的堂哥和堂姐。
这位司机我认识,姓何,是跟着爸爸年头最长的、也是爸爸的心腹之一。
何司机的态度,让我直觉上有些不太对劲。
倒不是因为他今天表现得很冷淡,毕竟他以前对我也没有多热情,而是我总觉得他在回避着什么。
比如,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生硬,与我对视时的目光,也有些不自然的躲闪等等。
可惜我的怀疑来得太迟了,不等我开始套他的话,车子就已经驶进了优宅的前花园。
看到妈妈笑着向我们迎上来时,我就把自己前一刻刚冒出来的心慌和不安,下意识地抛到了脑后。
我一下车,妈妈就立刻过来亲热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但我的身体却因为这个动作,突然变得僵硬了起来。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努力地想要放松自己,可是我实在太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了。
然而妈妈像是对我这个反应毫无察觉一样,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说道:“孩子,辛苦你了!”
我事后无数次地回忆过这句话,希望可以想起她当时的语气和表情来,但很遗憾,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因为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慰问,我就鼻子一酸,眼中迅速地弥漫上了一层水汽。
仿佛是心中被压抑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似的,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然而隐忍,早已成了我根深蒂固的习惯,所以我并没有借机宣泄出来。
反倒是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将汹涌而起的泪意又悉数压了回去。
从我有记忆开始到如今年满十八岁,妈妈一次都没有对我这样的体贴和关怀过。
她的慈爱与娇惯,从来都是给优爱一个人的,因此那时的我有多么的感动,可想而知。
何司机帮我把行李拎进了客厅,他刚放下,我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打开箱子、拿出了里面的京都特产。
司机和佣人都人手一份,我顺便还把给外婆和爷爷奶奶的也都拿了出来。
不过我想,今天就先留在家里陪妈妈说说话,等爸爸回来吃个小团圆饭,然后明天再去看望老人们也来得及。
我这边还在想着自己的行程安排,妈妈那边却已经指挥着佣人给我端来了一罐鸡汤,她还亲自盛了一碗给我。
盖子刚一掀起的时候,诱人的香味就在空气里弥漫了开来,令人食指大动,但我其实并不想吃。
之前因为晕机,我有些反胃,加上每到夏天我就食欲不佳,尤其对鸡汤这一类油腻的东西,更是会敬而远之。
可我却不忍心、也不舍得拒绝。
因为我闻得出来,这是妈妈亲手煲的汤,以往也只有优爱和爸爸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妈妈别的厨艺很一般,但煲汤却是一绝。
不过我最看重的,还是这罐汤背后的意义,它代表着妈妈终于接受和认可我这个女儿了。
于是我怀揣着近乎虔诚和受宠若惊的心情,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勺接着一勺地喝了起来。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碗汤还没有见底,我却已经悔之莫及了。
因为我明明人还坐在椅子上,双脚却似乎已经飘了起来。
相比之下,我的脑袋就显得笨重了许多,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要一头栽倒。
所谓的头重脚轻,说的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
紧接着是眼皮发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而突如其来的疲惫和困倦感,又迅速地抽空了我全身的力气。
到了这种时候,哪怕我真是个傻子,也不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鸡汤有问题,被加了不该加的料!
我很想问妈妈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我的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此刻的我,仿佛是一条被扔在了岸上的鱼,张着嘴想呼救想呐喊,也挣扎着想要自救,却都无能为力。
恐惧和无助,如同疯长的荆棘一般,迅速地爬上了我的心头。
然后将我的整个心脏都包裹和捆缚了起来,并且越勒越紧,但我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坐在餐桌那头的妈妈,红唇一张一合的,似乎正在对我说着些什么,可惜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任由自己像软泥似的从椅子上滑落下来、重重地瘫倒在了地上。
大理石的地板,即便在炎热的夏天,它的触感也应该是冰凉的。
椅子在被我的身体挤开时,一定与地板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
我手中的白瓷勺子在摔碎的那个瞬间,其声音想必也是清脆之中又带着少许的刺耳吧?
这些我都感觉不到了,此刻的我,五感几近失灵、肌体呈现出了麻痹的状态、神智也在逐渐地陷入混沌之中。
这些症状说起来啰嗦,但从开始发作到完全成形,实际上也不过是短短的几十秒而已。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着我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我只能拼命地睁大眼睛,明知是徒劳,却依然做着最后的抗争。
可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的视力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也因此看到了爷爷、奶奶和爸爸正在向我走来。
然后他们与妈妈站在了一起,俯视着仰面躺在地上的我,脸上的表情是我即陌生又熟悉的冷漠……
如果这不是我的幻觉,那么这碗加料的鸡汤,就不是妈妈一个人的自作主张,而是全家的共谋了!
可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他们是想……杀了我?
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非死不可呢?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反正活着也多余,死就死吧,我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