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海市的夏天来得悄无声息,即将沉入地平线间高楼剪影中的血色斜阳,将正踟蹰于第一医院十三楼尽头一间病房外的林焰那笔挺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的左手上拎着的数量极为夸张的慰问品在夕阳下形成的倒影仿佛一张巨口,正在纤尘不染的水磨石地面上贪婪地吞噬着他的影子。
林焰抬起头,认真地盯着面前病房门上的名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抬起捧着一束巨大鲜花的右手,在虚掩着的门上轻敲了三下。
“哦,请进。”
房间内传来了一个女人虚弱,但却有点意外的声音。
“师母……”林焰从半开着的房门里挤进来立刻站定,对着病床上的中年妇女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但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放了下来,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病床上的女人大概五十几岁光景,身体微微蜷缩着,枯黄和斑白夹杂的头发凌乱的搭在清瘦的面颊上,混浊的眼角依稀能够分辨出早已干涸的泪痕,尽管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但依旧能够看出她年轻时的温柔端庄。
“哦,是小林子啊。”女人沧桑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正是林焰记忆中最灿烂的模样,不由得他的脑中浮现出了过去的往事。
自小没了父母的林焰警校毕业之后便跟在了师父魏武君的身边。师父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平时对林焰非常严格,每次出任务无论成败,林焰都免不了被他一顿数落,然后就会被师父拉到警体馆里进行惨无人道的训练,作为同届中的佼佼者,每次从警体馆里出来,都是鼻青脸肿、浑身剧痛,弄得自己经常被队里的战友们取笑。
不过林焰却从来对这位如同阎罗王般的师父有过一点微辞,因为他知道,师父曾经有一个同为警察的儿子,他跟自己一样,都是同届毕业生中最突出的那个,师父他们的父子档当时在灵海警界吱咤风云。可惜好景不长,在一次行动中师父的儿子为了营救一位失误的战友,不幸中刀牺牲了。从那之后,和蔼的师父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对手下异常苛刻,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在他手下坚持过一年,直到遇见了自己。
刚一开始,林焰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放弃,但是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倔强让他终究咬着牙挺过了师父的层层考验,而每当身体快被师父折磨得散架的时候,师母都会拎着两盒用保温棉包裹着的鸡汤,满脸笑容地出现在他面前,一边埋怨着师父下手太重,一边小心地将热气腾腾的汤碗递给自己。
林焰心里清楚,师父和师母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儿子的影子,可对自己而言,师父和师母又何尝不是孤独的自己在辛苦生活中最亲切的慰藉呢?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坐。”师母的声音打断了林焰的回忆,她仍旧是笑盈盈地伸出手示意林焰坐在自己的身旁。
林焰勉强在脸上挤出一点点笑容,连忙把手里的慰问品仔细地放在床头柜里,将鲜花轻轻地摆在病床旁边。
“你看你,这是干什么……你们当警察的,挣点钱不容易,我这把老骨头……”
“师母……”
林焰少有的打断了师母的话,他悲呼一声,后退两步,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师母的病床前,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师父倒下去时看着自己那死寂的双眸。
“你这是干什么!”师母大吃一惊,她从床上挪下来,枯瘦的双手费力地撑着林焰的肩膀,试图让他直起身子。
“对不起……师父……师父……”
林焰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师母的慈祥间瞬间崩溃,成串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簌簌地往地面滑落。他甚至觉得窒息了,喉咙像是被一直无形的魔爪死死地掐着,无论他如何努力,强健的肺叶都不能从空气中获取到半点氧气,大脑转瞬间一片空白。
“你师父不在了……”提到魏武君,师母的眼睛里转瞬间失去了光亮,她松开了扶住林焰的手,踉踉跄跄地坐回床上,幽幽地说,“但是看见你这副样子,他一定会骂你的……”
林焰突然伸出右手,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他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但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继续扇着:“可是……师父是我……”
“够了!”
师母突然间炸喝一声,脸上干瘪虚弱的肌肉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着,整个面庞变得通红。
林焰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师母如此生气过,几乎是盲目的愣在原地。
师母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仿佛能够喷出火舌的双眼怒视着林焰。突然间,她的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流下两行清泪,打湿了胸前的病号服。
林焰顾不得其他,连忙随手抓起一张纸巾上前替师母擦掉泪水。
“小林子……”师母一动不动地开口说道,“虽然我从来不会过问你师父工作上的事情,可是我知道,这次他是跟你一块儿出去的……”
听了这话,林焰的神情一黯,手里的动作也就停了下来,垂下来的右手正好被师母干枯但却依旧温暖的手心握住。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警队有纪律,案子的事儿你也不要告诉我……虽然你师父走了,但我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嫂,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师母握着林焰的手掌轻轻用了用力,随即轻柔地在他手上抚摸着。
“看了你的样子,我大概也能猜到你要说什么……不过我了解你师父,你现在能够在我面前这么没出息的哭哭啼啼,你师父一定是高兴的……”
师母话音刚落,林焰的眼睛里再次噙满了泪水,他一把抱住师母消瘦的身躯放声号哭,释放着一年以来的所有压力。
“诶,26床家属,今天探视时间早就过了,你怎么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