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七子之会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8783字 发布时间:2022-11-24


十月,葛氏产下一男婴,兆骞喜不自胜。新生命的到来,给兆骞的生活又带来了希望。兆骞为他取名桭臣,小名“苏还”,取苏武还乡及早还苏州之意。

门西打塔闻讯,送来了固山小时候用过的摇车,说是拣别人用过的剩,孩子好养活。摇车两头半圆,外围漆红并绘有各色图案,两头帮上各有一个铜鼻,上面栓有绳索,是用来挂在房椽上。葛氏十分喜欢。摇车里还放有两串铜钱,门西打塔说:“这是我满洲的习俗,送空摇车被视为不吉。”葛氏也图个好彩头,欢喜地收下。

兆骞回来时,正看到葛氏学着土人的样子,一边悠荡着摇篮,一边唱着:悠悠喳,巴布喳,小阿哥,睡觉罢,你阿玛,出发啦,骑着大红马,挎上大红刀,拉弓射箭武艺高,大花翎子啊,亮红顶子啊,挣下功劳是你的啊!……”,也不知她是在哪学来的,唱的还有模有样,和土人妇女一般无异。

眼前的情景令兆骞震怒了,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土人这是从前在山林中防野兽,咱怎么反倒去学那土人愚昧的土俗,我看你是越活越回陷了!”又愤然让吴御把摇车给摘下,惊的襁褓中的儿子哇哇哭闹不止,葛氏也在一旁委屈的抹泪。

有慕兆骞的名气,愈来愈多的满汉子弟前来受教,流人文士们也大都不愁了生计,读书在宁古塔已蔚然成风。

随着流人的到来,土民许多生活习俗都得以改变,更对汉学文化心生向往,读书人在这里备受尊敬。更让人们诧异的是,随着流人的迁入,宁古塔的气候竟愈来愈暖,再不似从前那般寒冷,可见天意垂悯流人,又褒奖其造化之功。

土民都说:“此暖是蛮子带来。”

不觉间,兆骞的诗风也开始变了样。早年锦衣鼎食,其诗作大多词藻华美,形式婉丽,出塞后,他诗中熔铸了边关的苍莽之气,从而风骨遒上,更显感慨苍凉,悲壮幽怨。他时而独自吟咏,时而与友人们诗酒唱和。

由于宁古塔石城居于海浪河畔,连年洪水,地理交通多有不便。出于边患战事考虑和百姓生活之需,巴海奏请朝廷,择地理佳处建新城。

乙己(1665),兆骞与张缙言、姚琢之、钱威及虞仲、方叔、丹季三兄弟结成诗社,曰“七子之会”。几人在授徒之余,频繁集会,月凡三集,分题较韵,兆骞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七子的主脑。

张晋言好山乐水,比方拱乾有过而无不及。他自称塞外徐霞客,古稀之龄,雅兴不减。兆骞常与他作伴,游览塞外的山川。

张缙言常感叹:“塞外的山水和风土,雄浑壮丽,比起中原来,更加粗犷豪迈。就连走兽,都要比中原大了一圈,江里还有船一般的大鱼,真是不可想象。却可惜多无名称,偶有土名,也是难登大雅。

张缙言游览之余,常乐于给山水命名,并都将其记录在册中。在探奇搜奥之际,又从土人那里得知,新城西山脚下有一清泉,当即决定去一探究竟。

新城选址觉罗城(今宁安境内),距旧城六十里,正兴建中,已初具规模。

将军选址甚好,新城依山傍水,地势居高。西门外三里许,有石壁临江,长十五里,高数千仞,名鸡林哈答。远望去,古木苍松,横生倒插,白梨红杏,参差掩映,此时枫叶正浓,红映满江。

山脚下,果然有一股清泉,喷薄而出,缓缓汇入到江水之中。

张晋言道:“此泉晶莹剔透,挥挥洒洒,如同雪花飘舞,今命名“泼雪泉”可好?”

几人一致拍手称妙。七子又一番游历,不觉已至午后,腹中早就饥肠辘辘。见新城西北有一茅草屋,房前长杆上挂有一面酒旗。

张缙言由衷叹道:“看来,边塞受中原影响日深矣!”

酒馆不大,仅能容下四五张席。一年逾七旬的老者笑脸迎出。

兆骞认得此人,他姓朱,苏州人士,是受《明史》案牵连于遣戍此地。只因其家比邻书坊,有人来买《明史》一书,恰逢书坊主人外出,他便容留购书者在家坐等少顷,即被朝廷追拿问罪,本应处死,念其年逾古稀,是而从宽举家遣戍。

七子落座后,朱老头告诉他们,官兵开辟新城已有时,是人总要吃饭,虽有官供伙食,但八旗劳力还需酒肉解馋,再有那往来的客商,选址的居民,到此地也要打间,这才和老伴在此开个小酒馆,挣点钱两聊以糊口。

谈起“明史”一案,朱老头儿眼圈一红:“不提也罢!”

七人点了酒食,正待畅饮,见窗边一人在那里自斟自饮。他形状邋遢,衣衫破烂,桌上却摆满上好的酒菜。

只听他边喝着酒,边嚷道:“这菜是不错,可酒却不够劲!”

朱老忙上去解释:“这是老家人捎来的黄酒,虽没这儿的烧酒浓烈,却也是难得的好酒。”

这人方不再抱怨。

钱虞仲奇道:“这不是大察玛的儿子穆根吗?”

兆骞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看着这样面善,几年不见,他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落魄潦倒成这个样子。

姚其章道:“你有所不知,戴布禄年事已高,本来要传大察玛之位给这儿子的。可族中上一代大察玛离世前,曾立有遗嘱,要成为大察玛,须得过得三关:赤脚上刀山不破足,在火上跳神三个时辰而不受伤,能潜在水中三个时辰不换气,方能“出满”。

众人听后都拉长了下巴,钱方叔惊道:“我地天!怎么可能?这三样,最后一关我兴许还能做到。”

姚其章笑道:“你说的在理,只怕到时候你漂出来的时候,身体已肿胀得鼓鼓,收尸时得先要放气。”

众人哈哈大笑。

姚其章又说:“察玛都有神明护体,自是不能与常人等同视之。戴布禄起初要是过不了这几关,又怎能当上大察玛?这穆根从小耳濡目染,倒是也有些能耐,可终究还是逊些火候。他在水中憋了两个半时辰,终于没能熬住探出头来,因而未能成为大察玛,平日里只能给人跳野神,消灾祛病挣些小钱度日。他心里又怎能气得过,有一次酒醉失口辱骂了神灵,此后便变得越来越神叨了。可他法力尤在,平时总是和别人打赌骗酒喝,不知今天又是哪个冤大头着了他的道。”

正说着,屋外一声马嘶,看来又有客人到了,朱老头又去上前迎候。

众人见是许康侯进来,他环顾酒馆,先是意外,后是吃惊。他匆匆和兆骞一行打过招呼,就奔窗边的穆根去了。

穆根已放下碗筷,不再吃酒,只是看着许康侯傻笑,露出一嘴大黄牙。

众人见许康侯对他深作一揖,说:“小察玛果然所言不虚,我服了,今天是彻底服了!”

众人疑惑不解之际,又听许康侯说道:“这儿距旧城六十余里,我一路快马加鞭,不敢间歇,还是比你晚了一步!你到底是如何做到?”

穆根只顾呵呵傻笑:“你说话可要作数哦!”

“作数,当然作数!”

七子听得明白,原来今天这个冤大头是许康侯!两人打赌,同从城里出发,看谁先到,输了请酒。许康侯以为骑马稳操胜券,哪知穆根还是后发先至。

许康侯这才过来给七人敬酒,说出了事情原委。

迁新城在即,许康侯素来笃信风水,就去戴布禄那里求教,希望择一块风水宝地。

然而到了他家,见戴布禄的体魄大不如前,老态尽显,走路都要人搀扶,哪经得起这么长途奔劳?失望之余,穆根凑上来,说他也会看。许康侯见他邋里邋遢,又疯疯癫癫的,自然信不过他。于是穆根便要和他打赌,看谁先到新城的小酒馆。许康侯倒不想赢他那顿酒,只想尽快摆脱他纠缠,况且正要去新城去探地况。就敷衍着应了下来。

穆根却并不着急,让他骑马先行。许康侯一路奔波了几十里,终于到了约定的酒馆,肚子也刚好饿了,正好进来打间。哪知一进门,就看到穆根已在这里端坐。

众人啧啧称奇,这哪里是晚了一步啊!几人进来时,这穆根就已经吃得满嘴流油。

穆根打着酒嗝也来到众人跟前,一脸得意道:“一人一吊铜钱,保管给你们寻块风水宝地!”

他见没人搭理,便昂首而去,许康侯忙和众人别过,随他去了。

张缙言道:“依眼下情形,不出一年,居民就都要搬迁,我们也要早做打算啦。”

 

怀仁在一天天长大,他和固山乌达两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成了最要好的伙伴。

怀仁机灵,固山耿直,两人相得益彰。固山练得一手家传的摔跤绝技,两人经常在一起习练,年少的怀仁经常被固山摔得鼻青脸肿。

怀仁生性顽皮,又继承了父目的聪慧,读书一目十行,却不专心。往往固山背了好几天的书稿,他看了一眼就出去玩了。固山经常忘字挨兆骞的戒尺,而怀仁总是在一旁偷笑。

这天,兆骞又让固山诵读一庄子名篇,固山本已背熟,一紧张,又结结巴巴顺不下来,他习惯地伸出了厚厚的手掌。兆骞戒尺正要落下时,余光瞥见怀仁在一旁偷笑,便把怀仁叫来,说道:“这顿尺子由你代受。”

怀仁一脸委屈,“爹……哦不,先生,我早都背熟了,不信我背给你听!”

“我知道考不住你,你记性好,看一遍就记住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全都忘了。固山虽然记得比你慢许多,但是只要记熟了,他就不会忘,能记一辈子。”

一顿尺板,打的怀仁呲牙咧嘴。这次轮到固山在一旁暗自庆幸,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幸灾乐祸模样。

回到家,兆骞对怀仁说:“你以为就是为了要你诵读吗,我是要你们融会贯通,其中道理岂是凭你小聪明就能掌握?”

“可是我对读书不感兴趣,我想要练习武艺,长大以后像巴海大大那样当将军!”

“为什么?”

怀仁一脸稚气,答道:“做了将军后,我就可以保护爹娘和弟弟,不受人欺负,还天天有鱼有肉吃!”

葛采真听了,感动得稀里哗啦,一把将怀仁揽在怀里,一边亲着脸颊一边说:“大儿子真是懂事,平日娘真没白疼你!有这话娘就心满意足了。”

兆骞也不禁动容,却还是扳起脸说:“不把书读好,将来怎么出人头地!巴海能当将军,那是因为他爹就是将军!等你将来参加科举,登科取第,也能当上大官,专管将军的大官!”

怀仁道:“可是我就喜欢打仗!‘孙孙叔叔’和你说话时,我都听到了,他说饱读诗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流放到这里?还不如上阵杀敌来的痛快!爹爹如果不读书,也就不会……”

兆骞一巴掌打断了怀仁的话,这是兆骞第一次打怀仁。这次和挨板子不同,怀仁委屈地哭了,兆骞的心也在跟着滴血。

葛氏心疼孩子,忙把兆骞推开,恼道:“孩子这么小,有什么不明白可以慢慢教!怎能打他呢!你忘啦……”她又托起怀仁的脸颊,和声安慰。

“你懂什么,玉不琢不成器!我小时候就是被我爹和先生这么打出来的。若不好好管教他,将来怎会有出息,我又怎会对得起他那死……”

“我知道我爹我娘早就死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说完,怀仁挣脱了葛氏的怀抱,一溜烟地跑了。

兆骞后悔不迭。怀仁好几天没理兆骞,只和娘说话,兆骞心里不是滋味。

后来他总算发现,怀仁虽对习武情有独钟,但课业确是样样不落,他还总问大人“孙叔叔”什么时候回来,一有空,就去和固山、额生、尹生等孩子去比射。

在怀仁的期盼中,班孙终于回来了,他是奉萨布素之命,回宁古塔传递文书。

巴海雪夜突袭罗刹之后,罗刹长期不敢犯边。此役,显出了水路四通八达的乌喇船厂地理的重要。朝廷有意把宁古塔将军衙门移居于此,作为清除边患的战略要地。

随着边患稍息,乌喇的充役流人也略有松弛,将军特许水师船工们回宁古塔省亲,顺便往传讯息。

这次回来,见班孙的气色好了很多,且多了几分道骨仙风。曾经剑胆琴心的翩翩名公子,叱咤风云的美少年,历尽命运的摧残后,倒生出一副侠骨柔肠。

他和人讲起了和杨越、李兼汝等人在船厂的一些轶事,以及他一路的见闻。他称,乌喇的苦寒,更非宁古可比。水营做杂役还好一些,官庄更是终日劳作,从早到晚,一刻不得停歇。还从中原掳来大批船匠,没日没夜地打造船只,以用战备之需。其中,病死、累死不计其数。

兆骞听了感觉和那乌喇比起来,身处宁古塔犹如天上矣。

班孙不在的日子里,思雨很少再抛头露面,许多优儿被当地的官员看上,娶进了家里,戏班日渐零落。

她见班孙这趟回来,虽消瘦了些许,但气色比从前大好,她十分欣喜。又得知他两日后便要回去复命,又深感失落,对眼前短暂的相聚格外珍惜。

怀仁一听说班孙叔叔回来,兴高采烈地一路奔往其居处。

“叔叔,你教我武艺吧!”怀仁一脸虔诚。

班孙拾起怀仁的手腕细细端详,又捏了捏骨骼,叹道:“果然天生一副好身板!可惜叔叔没时间教你了。”

怀仁忽闪着一双眼睛问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还要回乌喇,那也不能永远也不回来啦!我一直等你。”

班孙欲言又止,他摸了摸怀仁的头,爱怜地说道:“你要答应我,随你爹好好读书,如若有机缘,你自然会遇到好师傅的。”

他说着,让思雨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册书籍交与怀仁:“这是古时流传下来的剑谱,叔叔的武艺全是从这里学来的,今天就赠予你。这书中所载的剑法,都是前人流传下来的绝学,远胜叔叔十倍!”

怀仁哪知此谱珍贵,他手捧名谱,天真说道:“真的吗?可我还是喜欢你教我,教我你把坏人的肚子嘎开那招。”

班孙笑了:“那是我情急之下所创的‘翻云覆雨手’”,转而又说:“打打杀杀不算什么本事,只有仁者才能真正无敌,莫要辜负了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哦!”

怀仁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地点点头,手捧着册子,恋恋不舍地离开。

临行前一晚,班孙显得心情大好,他让思雨端出古琴弹奏,自己则吹起了塞外的胡笳与之相和,而后,两人合奏一曲《胡笳十八拍》。

此曲为乐府名诗,古琴名曲,相传是蔡文姬所作,讲述的是“文姬归汉”。只听班孙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羶为味兮枉遏我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合生兮莫过我最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

……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

琴声悠扬,唱词哀婉。在这入夜时分,更传播辽远。当地人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侧耳聆听这扣人心弦的声音,身处异乡的流人,更不能自制,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兆骞闻声起身来到院中,看着天空的明月发呆。不觉中,采真也来到身前,将薄袄轻披在他肩上。

兆骞怅然道:“班孙再不会回来了!”

城中百姓都在忙着搬迁事宜。趁着天未冷,城民们都在大兴土木,准备在新城建造房舍。新旧城间,车马往来穿梭,山间岭下,人们伐木采石,不亦乐乎。

就在人们对新家园充满憧憬之际,一场劫难悄无声息而来。

转入夏秋,连日暴雨成灾,海浪河水泛滥,大水漫过河堤,涌入城里,宁古塔尽为泽国,城中道路几可行船,一些低矮的房屋被冲毁,所种谷物更是颗粒无收。

巴海全城动员,抵御水灾。

宁古塔地势低洼,每十来年,就要发一次大水。今年尤为汛猛,据老人说,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滔天洪水了。

居民以往从无应对策略,只视为河神犯怒。但近年来,已学流人开始大量种植庄稼谷物,方知洪水真正可怕之处。

张缙言任官时曾治理过黄河河道,深知洪水泛滥的危害。他组织全城人力,搬运泥土、沙石,沿河筑起堤坝,又深挖沟渠,将水引到远处低洼地带,总算是亡羊补牢,水患稍有平息。

望着这一片片倒伏的庄稼,居民欲哭无泪。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粮食的重要,且如此依赖。

洪水过后,谷价大涨,米石十金,居民度日艰难,常互勉道:“只要挨过了冬季,等来年开春后,搬到新城就好了!”

哪知,更大的灾难即又袭来。

先是城中陆续有人畜相继死去,继而愈演愈烈,死者症状都是先期发热,慢慢身上伴有红疹,最后呼吸困难,浑身抽搐不止,在痛苦中死去。

和瘟疫一起蔓延的,是人们的恐惧。见周边的人一个个接连死去,全城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土人流传,是居民触怒了瘟神,从而惩罚人间。

巴海面对这瘟疫,也是无计可施。

戴布禄行动已不便,在冯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到了衙门,他告诉巴海:“此次瘟疫不同寻常。在我十岁那年,也曾爆发过这样的大疫,当时也是洪灾过后,全族已死了大半,唯有一小部分人活了下来,现在想来,也是心有余悸啊!”

巴海忙问:“玛法可知其成因,有无破解之术?”

戴布禄说道:“当时,我祖母是族中大察玛。她说,那是瘟神降临人间。她命族人杀牛羊祭天,后又找来全城的大小察玛,跳神祭祀,祷告神灵。连跳了三天三夜,终于治住了邪魔。”

巴海道:“这么说,全城百姓有救了?

戴布禄说:“哎!当年我老祖母因与邪魔搏斗,累得吐血而死。我如今年迈体弱,不知还能不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不过,为了百姓,为了我全族免于灾祸,我还是愿意一试。”

巴海拜在戴布禄身前:“玛法真是菩萨心肠,我代表咱们族人和全城百姓谢谢你!”

祭坛就设在了将军府衙前空地上,戴布禄说衙门的威严能镇住瘟神。

城中的大小察玛也悉数都到场。有人用草扎成型,再糊以纸,塑成了瘟神样子,立于当间。只见那瘟神的模样甚是可怖。头上长角,怒目圆睁。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天地万物。

戴布禄的头上、身上都戴满了银器,手中的法棍掷地有声。他神色庄重,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神歌。

冯氏在一片响器声中,边打手鼓,边唱神歌,腰间的铃铛被甩的哗啦啦作响。穆根也混在大小察玛中间,随着鼓乐狂舞……

太阳落山,鼓铃声渐渐歇止,戴布禄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冯氏忙把他扶起。

戴布禄转醒后,哭道:“我老了,不中用啦!善神一个个离我远去,法力大不如从前了。

瘟疫还在蔓延……

疫,民皆疾也。如大规模爆发,则成为大疫。瘟疫可没长眼睛,不管你来自何方,是何种群。

对于瘟疫,流民更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中原地带,更是疫病的高发地区,尤其是在兵荒马乱之时,更是疫情四起,而且种类繁多,有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等,灾难深重。岭南有民谣称:“五月六月烟瘴起,新客无不死;九月十月烟瘴恶,老客魂也落。

这期间,家家户户都不敢出屋,在家中看护孩子,城中的一切活动都已停止。

戴布禄在家中长吁短叹,他将冯氏叫到身边,说道:“你来我这里有五年了吧?”

“是的,玛法。”

“这五年来,我瓜尔佳族人可曾有亏待过你?”

“没有,玛法和家人都对我很好,待我如同家里人。玛法对我的再生恩德,真不知如何报答。”

“那就好!这些年,你跟我也学了不少。我看你很有根器,比那不争气的穆根强多了。我打算今后,把大察玛之位传给你。”

“这如何使得!您身子骨这么硬朗,至少活过百岁……”

“呵呵,你就不必再哄我乐呵了,神明托梦于我,说你就是我的传人,我走之后,神明也会辅佑你的。”

“我……怎能担如此大任!再说大察玛也没有传与外人的先例。我看还是传给穆根叔叔吧!”

“你别再提他!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亵渎了神灵。若不是看在我家世代为神的使者,早就降罪于他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也算对他小小的惩戒而已!”

见大察玛如此郑重其事,冯氏忙岔开话题:“玛法,眼下这疫病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哎!神灵说,从前我各部落世居这白山黑水,民心向善,淳朴无华。路不拾遗,童叟无欺。自打老罕王统一女真各部,后又统一天下,看似风光,但杀伐过重,欠下了大笔血债,如今,上天欲降罪我满洲,谁也无能为力。”

冯氏道:“我倒想试一试”

“你?”

“小女自幼就跟随我爹走街串巷,给百姓治病。常年耳濡目染,懂得一些医理和药性。那年赶上军营中闹瘟疫,我爹被抓去给兵士诊治,我也学到了一些。”冯氏说着,不免又黯然神伤。

戴布禄心又凉了半截:“可据我所知,正因你爹没控住疫情,你们才被发配到此,他都治不了,你又如何有法子?”

冯氏道:“玛法有所不知,不是我父亲医道不够,而是那些军中的庸医循规蹈矩,不敢放手一搏!我爹开的方子以大黄为主,且多加了一倍的量,那些医官不懂重症用猛药的道理,他们怕出事,擅自给减了剂量,这才导致越医越重。后来营中军士大批病死,这些人为免受责罚,就把罪责都推到了我爹头上。”

“竟有这等事?”“嗯!我父亲行医多年,经验丰富,他当年开的方子,是取自《瘟疫论》中的‘达原散’。该方是专为瘟疫秽浊毒邪伏于膜原而设。”

冯氏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父亲教导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疫者,感天地之疠气,……邪从口鼻而入,则其所客,内不在胀腑,外不在经络,舍于伏膂之内,去表不远,附近于胃,乃表里之分界,是为半表半里,即《针经》所谓‘横连膜原’者也……”

“我见宁古塔今日之症状,与那年军营中的瘟疫情形十分相似,所以,我想可以用这个法子试一试。”

“这样说来,倒可以一试!可一时间上哪去换这些药材?”

“这个您不必担心。咱们宁古塔的田野山间,不只有人参和乌拉草,还有那漫山遍野的药材。我曾看过,这里的山中的草药要比关内还要好!有了您的应允,我明日即去山上采药!”

戴布禄言于将军,巴海将信将疑:“这样能行吗?”

大察玛道:“我看靠谱,再说眼下也没别的更好法子,不如让她去试试。”

巴海给冯氏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行人赶着几辆马车进了山。

两天后,冯氏从山里载回了满满几车药材。路上土人见了,顿觉不可思议:“这点草根、枝叶和树皮就能治病?

冯氏回来后将药材分门别类,按方配比,又在城里支了一口大锅,专心熬制。

一时间,城内苦味刺鼻,还夹杂着腥臊之味。土人闻了,都掩鼻而走,汉人们却都视为珍宝。

药熬好后,土人及病患都拒绝服食。

巴海心里也犯嘀咕:“这骒马上阵能行吗?大察玛都束手无策,就凭这小娘们就能治住这么大的瘟疫?”

但既是他下亲自首肯,也只有全力支持,他把土人们聚到衙门前,当着大伙儿的面,到大锅中舀了一碗,再捏住鼻子,“咕咚”一口吞了下去,皱了皱眉头,说道:“有病去病,无病驱邪!好喝!大家都来尝尝!”

冯氏一脸疲倦,站在锅旁的矮凳上,逐个给人们盛汤药。土人们排着长队,一个个硬着头皮饮下了这碗腥苦汤。

冯氏又建言将军,把城中病患,和家人区隔开来。

一些土民说什么也不肯和患病家人分开,说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巴海骂道:“你们想连累全城百姓吗!违令者斩!”他腾出衙署的屋子,强行将病患们塞进去,一时间,将军衙门的几间屋子,被前来的病患挤的满满当当。

冯氏又在口鼻上蒙以棉布,以阻隔邪毒,她屈身来到病榻前,逐一给患者喂服。

先采的药材已经用完,她又往返山林数趟,不遗余力地采药煎熬。她还把一些药材研磨成粉,投到井水里,以便人服食。

几天下来,巴海看到土民们怨声载道,心里也不落底,不知道此举能否管用,常偷偷一人唉声叹气。

直到第七天时,巴海才突然意识道:“咦?怎么连着两天没再死人呢?”

城中病患都呈现好转之势,病情不再蔓延。城中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

巴海始不再存疑,朗声赞道:“天佑我宁古!”

土民们深感神奇,深为折服,他们十分拥戴冯氏,称之为“仙姑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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