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来到三贵家,三贵家已围满了人,他见到三贵,不知该怎样开口和三贵讲话。在场的所有人,仿佛一夜之间,就有莫大的隔阂,这种隔阂让大家无从穿越和融入。
三贵没讲一句话,他呆呆地坐在堂屋门口,其它人忙着张罗冬冬的后事,他们从各处找来些木板,敲敲打打,要做一个小棺材。三贵媳妇哭得黑天抹地,她用手一遍遍地揩着鼻涕和眼泪的混合物。她哭了一个下午,已经没力气再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无视着眼前的一切,包括来她家帮忙的所有人。
三贵家的猪圈里,两头大猪饿得嗷嗷叫。天色暗淡下来,有几个人抬着一个小木箱子,走出了村子,朝着远处的坟岗走去。
夜晚,村庄里稀疏亮着几盏灯,其中有一盏灯是三贵家的,一连几个晚上,三贵家的灯都在一直亮着,直到天亮。
祖新抬着一盆水,缓慢地走着,他走走停停,他走出三步倒退一步,再走出三步,又倒退一步,每走出一步,他都很小心,每走一步,他都要用鞋底轻踏路面。一双破烂不堪的解放鞋套在他的双脚背上。胶鞋的鞋面上,缠绕着几根绳子。
“大哥,你去抬水?”秀芹挑着一副水桶出门,路上她遇到抬水回来的祖新。
“嗯,是呢,”祖新应答。
“给是三贵家的冬冬今天下午被水淹死掉?”秀芹问。
“唉!才几岁的娃娃呢,”祖新叹声应答。
“哪个叫他家从来不供菩萨,不供佛祖,不敬香灯,给敢呢,挨死猪捞起来卖,给遭报应啰,这回报应到娃娃上啰,”秀芹埋怨道。
“唉!我挨他娘日的,硬是欺人呢,”祖新说着,加快了步伐,抬着水盆往回走。
秀芹到古井里舀起两桶水挑着往回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由于自身的背驼,加之肩上挑着水桶的缘由,夜幕里,秀芹的背更加驼了,她像匍匐在地上爬行一样。在大路上走了很长时间,秀芹才将水挑回家。
三里河河岸边的竹林里,一只猫头鹰在叫着,那叫声,仿佛一个已得手的盗墓贼,走在返回的山路上,发出一连串狰狞的笑声。
“叽咯!……”
秀芹推开院子的大木门,一只水桶先于她的身躯缓慢地进到院子里。
“哎哟!”
秀芹叫了一声,喘了两口粗气,才抬脚跨进大门里面。穿过院子,秀芹走进灶房,把肩上的水桶放下。秀芹伸了伸腰杆,又喘了两口粗气,才迈步走出灶房,向柴房走去。
柴房里,秀芹在地上摸索了好大一会儿,才摸到一根粗大的干柴,除此以外,柴房里再没其它烧柴。
“唉!明早又要去背柴啰。”秀芹在黑暗的柴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她无奈地拿着一根干柴走进灶房,开始生火做晚饭。秀芹用砍刀从干柴上削下一些细小的碎木片,然后划燃一根火柴来点燃削下的木片。
“唉!熄啰,”秀芹叹声自语后,又划燃第二根火柴来点燃手里的木片。
“唉!又熄啰,背时火,咋这个难烧着,”秀芹叹了一声,又自语起来。秀芹接着又划燃第三根火柴,第四根火柴,直到划燃第十根火柴,秀芹才将手里的木片点燃。
祖新回到家,他把秀芹两天前给他的大白菜丢到房子后面。祖新伸了伸脖子,鼓动两下喉头,直接走上木楼,躺倒在他简陋的木床上,这一晚,祖新没有吃晚饭。
朵梅回来了,她是从山上下来的。朵梅背着一个小蓝子。蓝子里放着几颗绿油油的青菜,还有一些粗壮的蒜苗和几支青笋。这些菜,时下还没有。每家菜地里,可吃的菜已吃得差不多了,一眼看去寥若无几。
“从哪儿来?”秀芹问。
“从山上下来。”
“你咋从山上来?”
“我去看看山上有没兰花,今天真是运气好,挖了两苗。”
“什么花?”
“‘豆瓣兰’”
“哦!……”
“今天我挖的这蓬兰花,要卖好几百块钱呢。前几天,我和我们村的几个小婆娘,背着干粮,去了多远远,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我挖了一苗‘朵香梅瓣’才卖了三百块钱,卖便宜了,怪我自己不懂花。如果是懂花的,我那蓬兰花,少说要卖千数。”
“哦!……”秀芹由衷地应答了一句。这些天,秀芹心情舒畅,走路能带风,几乎每天都有收入。每天早晚,秀芹都会把《大悲咒》、《心经》用放音机放几遍。每天晚上,秀芹都会先点燃香灯,推开大门,然后打开放音机,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能听到、看到。天籁般的佛教音乐,给人心旷神怡,给人清心寡欲,无痴无嗔的感觉。
村里人听见,打趣道:“鬼屋老奶,大字不识,还会念经。”
朵梅又说:“今天挖的这棵兰草是‘豆瓣兰’中的‘荷瓣’,它的花瓣像荷花的花瓣,花苔纯红,很难遇到这样的兰草。一般‘豆瓣兰’的花瓣都是柳叶形的,花苔的颜色不纯。花苔的颜色越纯越值钱。”
“哦!……”秀芹又应了朵梅一句。
“现在,我们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是上山挖兰花卖,不像这儿,每家每户都到厂里上班。”
“嗯!我才不稀罕呢,苦死苦活,还不当我一个月的收入呢,”秀芹撇撇嘴,一脸的鄙夷。
“你不要吹牛,人家到厂里上班,少说个把月也要拿千把块钱呢。”
秀芹理直气壮地争辩道:“这个月,才几天的时间,我就苦了几百块钱,额外还买了几包化肥呢。不管我到哪儿,哪家不是好吃好喝的招待,愁你吃不下。”
秀芹说完,脸上透着得意的容彩。
“哦!你还带点菜来给我呢,”秀芹高兴地说着,朝朵梅的竹篮子里细看。
“唉!我们那儿交通不方便,菜拉不出去卖,”朵梅叹声说。朵梅说着,把篮子里的菜依次拿出来,依依放到饭桌上。
“哦!……,拿出去,拿出去,你要我的命呢,告诉你,信佛的人不吃蒜。”
当秀芹看到朵梅手中的蒜苗时,秀芹摇摆着手,撇撇嘴,露出一副鄙夷的惊慌神色。朵梅就赶紧把蒜苗收了起来。
“拿了丢掉,拿了丢掉,要我的命呢。”秀芹急转过身,避之不及。朵梅拾起蒜苗,走出院门,站了一会儿,看见春林媳妇从田里回来,把蒜苗给了她。
双琴啧啧称赞,说:“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蒜苗呢。”
朵梅说:“也不算好,拿去随便吃吃,不要嫌弃,我妈不敢吃。”
“呵呵!不会,不会,朵梅,你妈现在好过啰,比到厂里上班还来钱呢。”
朵梅又无言了,她不知该说什么。
“双琴,进来玩,”秀芹听到朵梅和春林媳妇的谈话声,她咚咚地大步冲出家门,朝着春林媳妇喊。
“大婶!你现在倒是过的是神仙日子,哪像我们,起早贪黑到厂里上班,家里一样照管不着,”双琴向秀芹恭维道。
秀芹毫不谦虚,大声夸耀道:“嗯!你们苦死苦活,还不及我苦一个月呢。”
秀芹眉头舒展,长期被烟熏火燎的脸上,绽放出一朵黑色的花朵。她乐颠颠地跑进屋,从柜子里拿出好些东西请双琴吃。
并依次告诉双琴,这是东村李家拿来的,现在,那个人好了,还来谢菩萨呢。这又是北厂张家拿来的,喏,还有这几桶香油,吃都吃不完。秀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双琴走后,秀芹问:“霞菲她爹在家整哪样?”
朵梅平淡地说:“一天只会拿件蓑衣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睡觉。”
秀芹不耐烦地说:“煮饭吃,煮饭吃,一天只会睡觉,一个大男人,要抓经济啦!现在,阴间、阳间到处都在忙着抓收入。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让一个女人来养活。”
秀芹说着,站起身,走进厨房。朵梅跟着秀芹进了厨房,她把灶台上的那些散乱无章的碗筷收拢起来,抬到古井旁洗。朵梅已十几年没到过古井,她想去古井看看。
朵梅把碗筷洗好,抬着回到家。刚进家,便见秀芹右手捏着左手食指,她的食指正汩汩地流血。秀芹抱怨道:“我想切点火腿炒炒给你吃,被菜刀切着手指,我就说,干我们这行的,见不得葱,见不得蒜,给应验啰?你还拿蒜来给我呢。”
朵梅没说什么,她把菜刀拿过一看,刀刃很钝,她又磨起菜刀来。
秀芹又叨念开来:“干我们这行的,吃不得葱,吃不得蒜。”
秀芹并不急于包扎伤口,她翘着割伤的指头,看着血一滴一滴溅到地上。地上的血迹片刻就汇聚在一起。秀芹不急于包扎伤口,她想给朵梅多看一眼,以此达到驯服朵梅。
“不怕,不怕,”秀芹像鬼魅一样地笑着,对着自己的手指讲话。
朵梅静静地磨着菜刀,当她举起菜刀,看刀刃锋不锋利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眼角纹在磨得铮亮的菜刀上游移、弯曲。
“我听说三贵家的冬冬,前几天到水库里洗澡被水淹死?”朵梅问。
“嗯!谁叫他家从来不烧香,不拜佛,”秀芹不以为然地说。
“说不得这样的话,信不信佛,随人家,”朵梅劝导秀芹说。
“嗯!不烧香,不拜佛,家里就不顺,”秀芹冷冷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句。这一次,朵梅没再和秀芹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