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十二章 扑朔迷离
“昨夜?乱刀?!”
少女闻言心惊不已,且不说昨日是国主寿辰,天宁同欢,贼人竟敢在夜里猖狂行事,再看这几桩凶案,被害者皆为朝中要员,难道这些贼人和成国有仇?还是说另有阴谋?
“没错!”侯安神色凝重点头道。
“去年几桩案子闹得朝中人心不宁,从元月起,国主暗中着旨案察司和防隅司增派巡逻人手,连着十几日无事发生,直到昨夜,朝廷重臣多在宫中,两司人手也多布置在旁,唯有赵大人因恙未能进宫,却惨遭毒手。”
侯安越说越觉懊恼,昨夜的确是两司人马疏忽大意,去年腊月的案子如今仍无眉目,司里的压力极大,昨夜又逢凶案,主司大人天刚亮就急着进宫禀告,他这个总捕则往现场调度勘察。
防隅司、祭礼司、盐铁司、安塞司……被害者皆为各司要员,少女当下心中一紧,若贼人目标是朝廷重臣,那父亲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念头一起,少女顿觉浑身寒意侵袭如坠冰窟,不自觉往西边看去,唯见万里晴空如洗,云若轻絮,偶有燕雀留痕,啼鸣迎春,端的是一幅好景致,却难解她心头之忧。
侯安对此似有觉察,忙低声道:“桃丫头,别担心,温相安危是头等大事,国主早有安排。”
少女闻言冷静片刻后,想起那夜父亲来寻人时,是安叔叔陪同在侧,当即明白侯安之意,虽心头悬空大石顿落,但仍暗暗决定,今日过后,她要乖乖跟在父亲身边,万一发生意外,那神秘高手定不会袖手旁观。
虽未曾谋面,可她心里十分笃定,那人不会害她。
此时,从府门内走出两个公差,皆用纱巾捂住口鼻,一人朝侯安拱手道:“大人,里面已清点完毕,赵府无人生还,看里边情况,赵府应是在晚膳时被害。”
侯安皱眉道:“附近可有邻里路人察觉当时动静?”既然全府死于乱刀下,呼喊哭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估计没有,昨夜宫里放了许久烟火,城里人家大多会随放烟火同贺,想必赵府也是如此,却恰好掩盖住行凶动静。”没等公差回话,少女在旁推测道。
“殿下英明,院落中确有不少烟火炮竹残骸。”那公差回道。
“事不宜迟,老侯,咱赶紧进去看看。”
少女此时已迫不及待,那公差却面露迟疑之色,侯安问道:“还有何事?”
“里面十分惨烈,属下怕殿下贵体不适。”
侯安早已察觉手下身周有淡淡血腥萦绕,又劝道:“桃丫头,要不……”
“无妨,别磨叽了,咱快进去吧!”少女却挥手打断他的话语,率先往大门走去。
侯安苦笑一声,忙跟随在后,只听说别的公主寄情于琴棋书画,这位倒好,偏要往凶案现场里赶,还真是奇特。
两人前后步入赵府大门,一方宽阔庭院随即映入眼帘,迎面熏来淡淡的血腥味,当看清眼前一幕,即便侯安对此习以为常,此时也是眉头跳动,而温桃只觉心神俱震。
虽案察司已清理过现场,将各人位置和死状一一记录,再将尸体移到院落中,但那满地满墙的血迹,凌乱破碎的桌椅,刀痕遍布的廊柱,足可让人想到当时状况之惨烈。
昨夜,月圆星稀,焰火盛放,宁江两岸一片喜庆祥和,可在这西南一隅的院落里,竟发生了如此惨绝人寰之事,这些贼人真是可恨!
今日暖阳普照,眼下府中却隐隐有些阴冷渗人,且在此越久,越觉血腥浓烈,让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此时,她随侯安来到院落一角,这里摆着几副桌椅,有一人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见两人到来,那人放下笔,起身禀道:“殿下,大人,赵府上下十九口人无一幸免,尸体皆已在此。”
侯安点点头,对少女道:“因死者太多,不好运回司里,才在此勘验。”
少女认得禀告之人,其姓张,是案察司的仵作名手,眼下按其所指看去,只见地上摆着两排尸体,皆以黑布覆之,附近血腥味尤为刺鼻,令人直欲作呕。她当下移开视线,正巧看到厅堂正上方的牌匾,刻有“世德流馨”四字,让她顿觉有些唏嘘。
“不如先去里面找找线索?”少女心里拿定主意,朝侯安道:“老侯,我先往厅堂里去。”
侯安闻言点点头,嘱咐两位公差陪同,他则留在此处查看验尸记录。
步入厅堂,少女首见中央圆桌上的丰盛饭菜,虽没被动过筷子,却有血迹侵染,颇为狼藉。她再环顾四处,唯见桌椅凌乱,地上遍布碗碟碎片,亦是一片血迹斑斑的惨状。
此时地上多处摆着各色小旗,为案察司所做标记,她随过几次案子,也曾请教过公差们,自然明白其中含义,在心中盘算片刻后,已大致推测出当时行凶情景。
昨夜天朗气清,待圆月初升,焰火绽放于空,值此祥瑞之时,赵府开宴,却忽有贼人从四处杀出,众人受惊下或四散奔逃,或挤在一处,或躲于桌椅廊柱之后,却无济于事,待风浪重归平静,全府已葬身于乱刀之下。
“前后估计也就半柱香时间,赵府可是武官出身,竟也抵挡不住,贼子定来了不少人,且功夫不差。”
少女暗忖一番后,向身旁公差问道:“赵府昨日和外边可有往来?”
“回殿下,弟兄们已在附近问过,有几人曾看到赵府下人们进出,但也说不清楚。总捕今早也遣人往四处城门打听,依防隅司之言,昨日在未时关闭城门,此前有不少商贩游人往来,经查看记录,并无和赵府相关线索。”
少女闻言心中又生他疑,这些贼人不可能堂而皇之在天宁行事,难道有掩人耳目的方式?
走动间,她隐隐察觉血腥中夹杂着一丝异味,不由得将目光移向那桌饭菜,果然桌上摆着几道河鲜菜肴,其中一道鱼膳,有白鱼横卧其中,伴以葱姜椒丝点缀,鱼汤晶莹剔透。
“原来是鱼腥。”少女暗道。
这道鱼膳在天宁极为常见,名为“碧波春鱼”。天宁既揽江而建,又西望白龙湖,水产优势得天独厚,渔获丰饶。每至时令,东市里的营生,若说三家里有一家卖鱼,也不足为奇。
且不说沿江渔民,远在白龙湖畔,也住有数百渔家,其常年居于水上。每年初春,待冰消雪融,可见游鱼溯江而上,在湖中撒下一网,捕获数十条肥美春鱼也不在话下。
有道是“渔家皆饕客”,取春鱼两条,去其内脏,一条以鱼头香煎,辅以白龙湖水熬煮,可得鲜美白汤,再将鱼肉切片,以此鱼汤烫熟,另一条则涂抹食盐少许清蒸,出锅后撒上姜葱红椒三丝,以热油淋之,再将此前鱼汤鱼片倒于四周,如此炮制,即可得享誉宁江沿岸的“碧波春鱼”,其不仅是此间人家的心头好,更令无数外来食客趋之若鹜。
正月初一,取年年有余之意,温府家宴上正有此道菜肴,当时父女俩吃得是相当尽兴。如今空气中两种腥味混杂,鱼汤里溅有黏糊血迹,却令少女觉得反胃。
“饭菜看着倒无异常之处。”至此她已看遍堂内四处痕迹,当下小心避开地上标记,往外走去。
此时,侯安正听仵作禀告验尸情况,察觉少女到来,刚要着人盖上黑布,却见少女挥手道:“不用盖了,又不是没见过。”他只好让人递来一副手笼子,其以白布缝制,专为案察司验尸所用。
少女利索穿戴好,当即俯身开始查验,眼前死者年约四十,衣着考究,眉眼清瘦,正是安塞司主司赵边骐,她曾随父见过几次,记得赵主司是个看着威严,却言语慈祥的长辈。赵氏几代皆入丁行伍,在朝中颇有雅望,如今遭祸,实在是令人痛惜。
可另外几司被害之人,哪个不是她认得的伯伯叔叔人物,哪个不是大成股肱,却在上月接连遇害,更是国之损失。
“赵伯伯,得罪了!”少女轻声道,只见她以手帕捂住口鼻,一手按额、眼、鼻、口、身、手之顺序查验尸体,其间不紧不慢,手法老练,让在旁目睹的侯安不禁心中暗赞,这丫头也就瞧过几回验尸手法,此时看着还真像模像样。
盏茶功夫过去,忽见少女眉毛微挑,不断来回翻看死者右手,神色间若有所思,侯安见状暗奇道:“难道这丫头发现了什么猫腻?”
下一刻,果然听她喊道:“老侯,过来看。”
他当即俯身问道:“桃丫头,有何发现?”此前仵作告知,赵主司死于心口一处致命刀伤,且双手皆有一道可怖刀痕,血肉翻卷,端的是触目惊心,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喏,你看。”
只见少女将死者右手改换角度,血肉模糊的伤口中,竟有好几处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这是……鱼鳞?”侯安疑道。
“对!”少女缓缓放下死者右手,盯着那处伤痕道,“老侯,速派人再去几处城门查问,看昨日是否有运送河鲜的队伍入城,尤其是承泽门那,要问仔细点。”
“还有城里卖鱼的地方,也去问下,可曾见过赵府之人。”
少女话音刚落,案察司总捕当即对身后四人下令:“甲乙丙丁你们几人,各带一队人马,按殿下所说速去查探,快去快回!”
待四人领命离开,侯安再次拿起死者右手细看,果真在伤口中发现好些细碎鱼鳞,因伤口翻卷发黑,若不细看,还真难以辨别。他暗赞一声少女机敏,当下不敢再大意,果不其然,还真让他再瞧出些不妥来。
赵为武官出身,其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工整,除了伤口中的鱼鳞,指甲缝中竟还藏有不少黑色污垢,凑近细闻下,隐有一丝腥臭味,当下不禁疑道:“这是……”
“是淤泥。”少女颔首低额,轻抚下巴道,语气中却有些不忍。
她已能想象当时一幕,当赵家受袭,赵主司只来得及双手抵挡催命刀锋,却还是心口中刀,倒地后为给家人多争取一分逃出生天的希望,仍以手抓住凶贼双脚,不仅抠下淤泥,还让细碎鱼鳞留在伤口中。
侯安所想亦是如此,两人感受到死者生前的绝望,一时间相对无言。
沉默良久,侯安才道:“鱼贩们捕鱼后,习惯先对鱼作简单处理,去除内脏,刮掉鳞片,以致身上经常沾染鱼鳞,尤其在裤腿和鞋子上最多。这些贼人要么是水边讨生活的,要么是扮做渔家或鱼贩,以此掩人耳目。”
“嗯,而且他们人不少,混在运河鲜的队伍中,也不易引起他人注意。”
少女说着往厅堂看去,侯安见此恍然大悟,不由得感慨这丫头真是天生的探案好手,从一道菜肴中,竟能察觉到丝微蛛丝马迹。
这道“碧波春鱼”极可能取材于白龙湖,如此看来,这些贼人很可能是从西边进城,故意叫赵府碰上,让其入府帮忙处理食材,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
“怪不得她说承泽门那要尤其仔细查问。”侯安暗道。
头顶是暖阳晴空,案察司总捕此时却脸覆寒霜,既觉愤怒无奈,又在默然中感慨,究竟是谁暗中屡屡针对朝中要员,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如此心狠手辣行灭门之举?他虽有万般疑问,眼下也只能先沉住气,等手下回报再作打算。
少女则起身脱去手笼子问道:“老侯,你那边有何发现?”
侯安闻言,略理思绪后沉声道:“桃丫头,你看这些伤口。”他说着将死者双手摊开,指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道,“若被利器所伤,伤口应会比较平整,可这手上伤口,却皮肉朝两侧翻起,形状可怖。”
少女先前对此倒没太过在意,这会看去的确如此,问道:“这有何疑处?”
却见案察司总捕神情凝重,低声道:“若没看错,贼人所用兵刃,应来自大以。”
“大以?!”
“对!大以人喜将刀锋打造成片片相连的倒勾形状,只为对战时能够在敌人身上留下血肉翻起的伤口。”他在案察司多年,熟稔各国兵器,“赵大人很可能是被此兵刃所伤。”
少女从未见过大以兵器,她在藏书阁中所见所闻,多是大以的风土人物,且自大成立国以来,两国从未生起战端,故而她对侯安所言还真不甚了解。可提起大以,她却猛然想起一人,正是那个热情多话,看似笑容和善,实则狡诈似狐的家伙,素闻大以人好战残忍,从这兵器来看可见一斑。
可她见侯安似仍有疑虑,又问道:“还有何不妥之处?”
“前几桩凶案,我本来已有些线索,可今日所见,却让我想不通了。”
“为何?”少女没亲身遇着去年的几桩案子,仅今日从他口中得知大概,故而不知其中细节。
“农府死于毒杀,死者额头双颊皆泛青紫,口鼻处有紫黑血迹渗出,闻之腥臭刺鼻,发现尸首才过一日,脏腑皆已腐坏严重。”
“起初司里无人识得此毒,去请教一位曾游历诸国的老师傅后,才知晓此毒由来,其名为‘婆罗幻灭’,由数种奇异毒花毒草和十数种蛇毒提炼而成,其中一味主材婆罗草,产于都桑平原人迹罕见之处。”
都桑平原?大以?怎么又和那个天宁山脉以西的国度扯上关系?!
“据老师傅说,婆罗幻灭提炼复杂,所用材料皆十分名贵,几可视做皇室之物。”
少女闻言眉头微挑,那只狡猾的狐狸,可不就是来自大以皇室?
“若只有婆罗幻灭,倒也罢了。”只见案察司总捕眉眼间尽是阴沉,寒声道,“可齐府被乱箭射杀,凶器却是大以的制式箭矢。”
“这?你确定?”
见侯安点头,少女暗觉心惊不已,旋即冷静下来,犹疑道,“若如此,真是巧过头了,咱和大以在这之前可是八竿子打不着。”
侯安明白其言下之意,少女所指正是大以携国书来使之事,虽未公之于众,但已隐隐在朝野间传开。
“老侯,依你看,这几桩案子和大以来人是否有关?”
“我不敢断言。”侯安摇头道,虽传大以人凶狠残忍,可没有确凿证据,案察司绝不会轻易下论断。他转而看向厅堂内,入目一片狼藉,沉声道,“从表面看,线索皆指向大以,可在赵府这,却有了乱绪。”
“不是说赵府皆被大以兵刃所伤?”
侯安没有答话,反而指着地上死者问道:“桃丫头,你觉得大以人、启国人还有我们大成百姓,谁更高大?”
“自然是大以人最高,启国人次之。”少女不假思索回道。
“这正是疑处所在,若是大以人行凶,那这些尸体身上应大多是从上至下的劈砍伤痕,可查验后,仅有几人身上如此,还有几人如赵大人一样被刺死,但大多数人身上皆为从下往上的刀痕。”
侯安说着语气越发谨慎,“若是如此,倒像有人为栽桩嫁祸,才用大以兵器行凶,所以农府和齐府的案子,凶手来历仍是个谜。”
“原来如此。”少女点点头,没想到伤痕上还有如此说法,这些贼人自作聪明想嫁祸他人,却留下了破绽。她想了想补充道,“若贼人来自大以,身形样貌皆是漏洞,也很难扮做本地人。依我看,他们多半不是大以人或启国人。”
若不是两国之人,难道是本国人?可还有谁会栽桩嫁祸到大以头上?
犹疑间,少女脑海中忽有一双清冷寒眸浮现。
“等等!难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