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五个多月的苦熬,春林家的洋楼盖好。
五个月的时间里,春林和双琴,白天灰头土脸地在工地上操劳,深夜在为盖房子筹钱的事操劳,在为各种琐事操劳。短短的五个月里,让这对年轻的夫妇提前衰老了十岁,让他们为盖房子欠下十万块钱的债务。
看着新房,春林心里有着无比的喜悦和感慨。再看看新房背后的老房,看哪,哪儿不顺眼。老房子的结构和自身的倾斜,就像一幅被几笔勾勒出的油画。虽然充满诗意,但是与现实格格不入。春林决定将老房子拆掉建个园子,种上果木花草。
春林在新房一楼设了卫生间,遭到了杨老汉的不满和指责。杨老汉跺着步子,一点不显老耆,来到春林家看新房。
杨老汉在春林家新房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楼的一间房里。杨老汉一脸严肃,让春林把设在卫生间里的一个便盆拆掉。
还不等春林辩解,杨老汉生气地说:“你把你的尿尿屎屎往河里放,下游还有多少人要用这河水呢,你就不怕背过失?要不得,要不得,赶紧拆掉。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回,我往三里河河里撒了一泡尿,被你那不识字的奶奶打了一顿。你是多少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出来。”
杨老汉的话语在春林听来觉得荒诞好笑,他感到父亲彻底老糊涂了,不中用了,连讲句话出来都像个小孩子,多么不切实际。春林陪着笑脸说。
“现在整个三里河村,哪家哪户的下水管不是通到河里,光靠我一家不放,三里河河里的水同样清不了,你不让我把下水放到河里,你让我放到哪里?再说,河里还有几个厂排出的污水呢。”
“呸!反正我家就是不行。”
杨老汉朝地上吹出了一口痰,春林很是恼火,他不敢发作,只好隐忍着。
“我就想不通,老古老代流传下来的东西,为什么到你们这一代人身上就忘得一干二净,”杨老汉声音不大,气韵很足地说。
春林朝父亲杨老汉僵硬地笑了一下。说:“你中毒太深啦,你们这些老党员,老古董,现在谁还拿你当根葱蘸酱用。”
眼看杨老汉的怒火就要发作,春林不敢再看父亲的脸。片刻过后,杨老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意味深远的笑容。
杨老汉的笑容让春林有些害怕,他猜不到父亲为何会有如此笑容。正在春林揣测疑惑时,杨老汉直了直,微微显驼的腰杆,深窅的眼睛刚舒缓一下,又紧锁起来。坚毅的目光,能刺破天空的云彩。
春林见状,有点害怕,他讨好杨老汉说:“你在家喝喝茶,别操这些闲心,这些事,不是我们平头百姓操心的,反正都这样了。再说,卫生间里的下水,又不是直接放到河里,还有一个化粪池呢。”
“反正都这样了,”杨老汉语气生硬,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春林的这句话。然后,他又郑重地说。
“我是一个多年的公社大队长,老党员。”
“以前,谁家敢把脏水倒在河里,他敢!发动社员斗死他。”
杨老汉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很是解气。
春林见不惯父亲的这个派头,他阴阳怪气地大声说:“你现在不是大队长啦,现在都改叫主任,办事处主任!”
春林轻蔑地带着嘲讽的冷笑说道:“还公社大队长呢,哼!……,你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长,你给我们留下什么?房后那间烂房子,就是你一生人的财产。你白白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长,好一点的田地,好一点的宅基地,你都没给我们整点,要不然,我今年盖房子,不会差十几万块钱的债。现在你一无所有,有谁又知道,有谁又念你一句好话。”
听了春林话,杨老汉咆哮开来,他喘着粗气大骂。
“呸!我给你们留下什么!我给你们留下骂名?让你家哥俩在村里抬不起头?见不得人?二十多年了,你出去问问,这二十多年,有谁在我杨志山背后戳过我的脊梁骨?”
春林不敢还嘴,只敢在心里嘀咕:“快别说了,你这生人就是被这句话害了,干了二十多年的大队长,两间烂房子还是在土改时分的呢。”
杨老汉情绪激动,他双手紧握,脸上的皱纹拉得很深,很长。
春林不敢再顶质父亲,想想父亲的话,何尝不是。再说,父亲当了多年的大队长,还真没听到过,有人背地里说过父亲的半点怨言。
春林朝着杨老汉温郁地说:“不修就不修,我在房后盖个厕所就是。”
杨老汉走后,春林躺在新房阳台的一把藤椅上,茫然的心不知该干点什么。这时,双琴跑上楼,朝着儿子的房间急切地喊。
“小波,你给我出来。”
春林和双琴的儿子小波怯生生走出房间,不解地问。
“叫我干什么?”
“你给我听好,从今天起,不准再到水库里游泳,听到没?”
“三贵家的冬冬,今天下午到水库里游泳淹死了。”
“嗯,知道了。”
春林的儿子小波应了一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唉!好好的一个人,昨天还活蹦乱跳的,见了我,还喊我大妈呢,今天就淹死了。”
双琴怅然唏嘘着,春林仰躺在藤椅上,没有搭理妻子。春林仰望着天空,想起了在一个湛蓝的天空下,那时自己和儿子小波一样的年龄。那一天,在三里河河里,他家哥俩和村里的几个小孩正在尽情嬉水。突然,小云头就落入水底,多险啊!要不是自己及时把小云头拉起,小云头早淹死在三里河河里了。
双琴的叹息声又传出来,在春林的眼前似乎浮现着,三贵媳妇嚎啕大哭的声音,三贵媳妇在哭诉,悲天悯人的哭诉。
“唉!”春林叹息一声。
三贵媳妇在呜呜咽咽地哭诉着,她在自责,为什么要到厂里上班,不在家好好看着娃儿。她在哭诉,冬冬为什么要到水库里洗澡,如果冬冬去河里洗澡,就会有村里人看见,冬冬也就不会被淹死。
许久,春林站起身,他想到三贵家看一下。这个时候,三贵肯定还在上班没回来。
“爸爸!”
这时,儿子小波拿着一份语文试卷,递到他跟前。春林接过儿子手中的试卷。他看了一遍试卷,又看看儿子。然后念道:《我爱故乡的小河》,我爱故乡,更爱故乡的小河。我的故乡在三里河,那儿有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常年清澈见底,清冽的河水在微风中闪动着粼光,宛如一条洁白的哈达,要把幸福送往千万家……”
读到这儿,春林没有再往下念,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春林儿子看到春林笑,也跟着笑。
“你这作文写呢好,好好读书,以后离开这里,到大地方去。”
春林把试卷递给儿子时,高兴地说了一句:“我有你大时,河里的水可以直接吃,不像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