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已毕,万良弃回至城门外,凝寒独自回房。
换过烛火,凝寒盯着火光出神。
半日,绝尘道:“此非易事,苦思何意。”
凝寒并不回言。
又过半刻,凝寒取白骨扇在手,忽闻一人道:“绝炼司判官成绝奉召而至。”
凝寒道:“请现身相见。”
成绝称是。
只见成绝,上身着冰锻熔火半身甲,下身着冰织火纹长裤,头戴四刃黄金方冠,手持寒冰燃火定魂双棍。
成绝道:“公子急召,还请下令。”
凝寒道:“未有紧事,只一事百思难解,故请详告。”
成绝道:“公子请讲。”
凝寒略思,道:“近日偶遇一人,虽外行歹恶之事,却内存善行之念。此人来日归于幽冥,当何处置。”
成绝道:“凡尘之众,所行善恶,肉躯俗目安得实辨。凡尘之生灵,一生所行善恶诸事,幽冥界俱详细记录在案,待入至幽冥,自按其一生所行,按制赏罚。”
凝寒道:“所依何制。”
成绝道:“自幽冥初立,此制已然成型,非一言一语可详言仔细。”
凝寒一时不知如何相问。
成绝道:“自幽冥初立至今,所赏惩之魂何其之多,时大善大恶明于尘世者,难可尽数,终归之处多随尘世众愿。另有善恶之行尘世难辨者,亦不胜举。其有一类,尘世皆见,其好善于民,乐施于众,实大善举者,然其于世人之难见之处,诓掠邪屠,无有未曾不行,此等极恶,自入控空。另有一类,行皆伐戮征苛,实守民护疆,利民除恶,此等之人,按其善恶因果,央惠真伪,依制奖惩。”
凝寒道:“尘世之众,出幽冥转生为人,终生命数皆已先定撰,此善恶之行,岂非已然既定。”
成绝道:“此中详细,我虽尽知,然此职乃墨书司所辖,不便越职妄论。”
凝寒道:“你且讲来便是。”
成绝道:“公子恕罪,越职之举,不可擅专。公子若想知详细,唤来墨书司详问便是。”
凝寒遂召墨书司判官素案于身前,素案道:“墨书司判官素案奉召而至。”
只见素案,上穿银丝嵌双领绘墨青色千转不断绝宣色上衣,下穿银丝描边绘墨青色千枝错交联纹样宣色长裤,脚踏一双银丝收口镶双墨青珠宣色长靴,外披一件银丝镶边绘水晕青墨纹样宣色直领阔袖长袍,头戴对穿银簪宣色方帽,腰系银丝束带,一手持素银撰魂笔,一手持银封撰魂册。
素案道:“公子有何吩咐。”
凝寒道:“今偶遇一人,特问其来日命数如何。”
素案道:“敢问公子,此人作何名姓。”
凝寒道:“曹迁远。”
素案执册翻查,道:“公子欲详知此人何事。”
凝寒道:“此人外行歹恶之事,众人记恨,然心内慈软,不忍随从子嗣妄受疾苦。我想来不忍,又难知其来日祸福苦乐,特召你相问。”
素案道:“公子所问,实难相告。”
凝寒疑道:“此又为何。”
素案道:“公子非我幽冥界之人,不可相告,此其一也。本司所撰,乃尘世之人既定之事,故此不知,此其二也。”
凝寒道:“前者倒也有理,只后一言,倒是听得糊涂。尘世之人,终生命数皆墨书司所撰,何来不知。”
素案道:“想来公子误解本司之职久已。”
凝寒忙问何意。
素案道:“墨书司所撰,不过某人生时亡期,双亲族属,再有命中定遇之人,余者概非我司可定。”
凝寒更是不解,道:“你且细细讲来。”
素案称是,道:“尘世之人,虽有一二已定,然其有思有想有念有识,其所学所知,皆受其所观所闻,受其心内所指,尽授于身;其所言所行,皆由其所学所知,依其本心,俱化为实。既生人身,异于草木,纵使禽兽,亦非顽石,又岂是一册可定其终生,我幽冥一界又可视他界生灵徒为棋子。”
素案又道:“尘世之人,其一生所行善恶诸事,皆由其一心而定。有思而辨左右,有想而辨舍取,有念而辨亲疏,有识而辨行止,其一生所为,岂止万千变数,如何可容一纸文字困如囚狱。”
凝寒沉思不语。
素案又道:“公子细想,倘尘世众人皆受我一司撰定,又何须划十二司各主一职。”
凝寒沉思半日,道:“我与曹迁远相识,可是定数。”
素案道:“是。公子乃曹迁远定遇之一。”
凝寒道:“另有何人。”
素案道:“实难相告。”
凝寒道:“我心内着实放心不下,不知可再见他否。”
素案道:“尚有一面。”
凝寒垂首半日,道:“你二人且去吧。”
成绝,素案称是,复归幽冥界。
凝寒起身,将窗子推开,上官曙,上官绯尚未回来,院内灯虽燃起,却未见一人。
凝寒不发一语,枯视院内半日。
忽凝寒心内道:“你可有事瞒我。”
凝寒久候半日,不见回话,遂掩了窗子,回转过身,直勾勾盯着绝尘,道:“你究竟瞒我何事。”
绝尘双唇未启,道:“我何曾瞒你丝毫。”
凝寒道:“你我既心意相通,因何你知我心,我却难知你意。”
绝尘道:“主人所言心意相通,可知其本意。”
凝寒道:“我识书虽少,其意倒是明晓。”
绝尘道:“愿闻相解。”
凝寒道:“意指两人……”
凝寒忙闭了口,盯着绝尘,道:“你究竟欲作何言语。”
绝尘道:“正主人所言,我本非人,岂有心意相通之理。”
凝寒道:“昔日之言,又做何解;随我意而出,又因何故。”
绝尘道:“我本一剑,虽存人形,藏人魂,行人步,吐人言,却非本应存世之物。剑于主,不过一器物,或杀戮,或护己,倘痴剑者,不过另添一臂,敢问主人,此世间可有臂不知心而心知臂之人。”
凝寒道:“此一路行来,抑或自初识至今日,你我多有深谈,如今怎又做此般言语。”
绝尘道:“我虽非人,幸此魂尚存人识,以致偶忘本身,不愿见主人心思郁结罢了。”
凝寒道:“虽你我所言甚少,然我已将你以友相待。你我本两心相近,因何今日,你所做言辞竟是如此,犹故意疏远于我一般。”
绝尘道:“主人心意,我本知晓,然此意本非正意,你又我主,我如何敢违主意。”
凝寒急道:“你怎又讲出这般话来。”
绝尘道:“主乃人,我实剑,主正生,我已死,此世间哪有人剑称友,哪有生死交心。”
凝寒道:“那又如何。自我立于此世间,所行违世之事又何止一件。你既认我为主,我又如何将你视作寻常物件,纵使寻常物件,哪怕一杯一盏,哪怕一笔一尺,相随日久,亦生难舍,何况你我,来日相伴何止百年。”
绝尘道:“主人虽有此心,我却不敢有此妄念。”
凝寒道:“因何不敢。”
绝尘道:“主人可历永别。”
凝寒闻此言,一时眼中噙泪,略一点头。
绝尘道:“是何滋味。”
凝寒道:“自是剜心一般。”
凝寒似回过意,道:“此话何意,你同将离去不成。”
绝尘道:“主人修为增长之速,非寻常之人可比,登临仙界,已近眼前。我与仙界无缘,怎愿你再添永别之苦。”
凝寒道:“不入仙界又如何,纵使久居尘世亦未尝不可。”
绝尘道:“得入修行之道,何人不盼登入仙界,你又何须妄费一世机缘苦历。”
凝寒道:“不再修行亦无不可。入此一道,本非我愿,时至今日,我尚不知入此道究竟该行何事。”
绝尘道:“纵使你今起停驻,以现修为,已可千年寿数。我本朽身,又囚死魂,不过百年时光,要么身碎,要么魂散,终有离别之期。”
凝寒道:“我不信世间尚无一法可助你永存。”
凝寒转过身去,擦去泪痕,道:“永别虽苦,心憾更甚。若终有此日,我只愿心内无憾。你可应我一事,不,我今命你一事,莫要有事瞒我。”
绝尘道:“领命。”
上官绯回至院内,凝寒忙开门出去。
凝寒喊住上官绯,几位相随弟子忙施礼退下。
凝寒上前道:“绯师弟,曹毅如何了。”
上官绯道:“哭了一夜,方才睡下。小弟特派人随身照看,今夜算是无碍。”
凝寒略放了下心。
上官绯将瓷瓶自怀内取出,递与凝寒,道:“此药已用了一半,现还于冷师兄。”
凝寒将药瓶接过,道:“曹毅身体可已无碍。”
上官绯道:“明日再用两次药,便无妨碍。药我已留下,冷师兄莫怪。”
凝寒道:“此倒不妨事。只曹毅年岁尚小,该如何安置。”
上官绯道:“按往常,应是留于城内。只其父曹迁远,先前诸多歹事,恐城内人多罪及幼童,只恐不妥。”
凝寒道:“城内人不已应下,不罪及于他么。怎还需担心此事。”
上官绯笑道:“城内诸多人,如何一一信得。一人两人也罢,一日两日尚可,万人同城,数年暂居,难料来日无人不因此欺辱于他。”
凝寒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上官绯道:“我正为难,且等家兄回来,再做决定。”
凝寒道:“也好。绯师弟劳累一日,好生歇息。”
上官绯施礼辞过,自回屋内。
第二日晚饭时分,凝寒来至厅上,见上官曙在座。
凝寒坐了,道:“曙师弟,曹毅如何安置,可已定了。”
上官曙道:“昨日我已定下此事。曹毅身子尚未痊愈,且暂留院内将养几日。半月之后,门内弟子回谷置办一应米粮药物,便托以随行,交由父亲安置。他祖上既与药石打交道,虽年岁尚小,然耳濡目染,必懂得几分。容家父察其资质,或命其学医,或充作杂役,好歹也算有个容身之地。”
凝寒道:“药王谷倒是好去处。”
吃罢饭,凝寒道:“今有一事,还要讲于曙师弟。”
上官曙忙问何事。
凝寒道:“再过两日,为兄暂且别过。”
上官曙道:“冷师兄怎这急着走,必是小弟招待不周。”
凝寒道:“曙师弟哪里话。只我叨扰数日,一不能尽力相帮,二凭添杂事琐碎,不忍二位师弟及众兄弟再添劳乏。另则,为兄游历世间,不便长留。”
上官曙道:“也好,只不能为冷师兄践行,实为惭愧。”
凝寒道:“无妨。为兄离去之日,自会派人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