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独于院内，闲闷非常，欲上外厅给上官曙打个帮手，又涉旁人门内事，不便掺和；欲至东南寻上官绯帮个下手，又恐空添杂乱，不便唆扰；欲至城内略行，又徒见饥饿满城，心内不忍。
凝寒见绝尘亦无半语，只得于房内枯坐一日。
时至入夜，一弟子前来，施礼道：“冷公子，晚饭已经齐备，还请冷公子前往厅上用饭。”
凝寒应了，起身出门，见绝尘并不相随，只得独自随那弟子至于厅上。
凝寒见桌上只一人饭食，道：“因何只我一人。”
那弟子道：“回冷公子，今日杂事繁多，少谷主之饭食已送往前厅，二少谷主平日本不回来用饭，万大侠已吃毕去了。此饭菜，乃少谷主特意下令安排专为冷公子一人。”
凝寒谢过，吃毕，道：“万大侠可仍守于西门之外。”
那弟子称是。
凝寒道：“我欲前去一会，可是方便。”
那弟子略思，道：“万大侠与人随和，应不妨事。只倘万大侠令公子折返，冷公子切莫回拒。”
凝寒不解，那弟子道：“万大侠本非我药王谷之人，乃是萍水相逢，自愿相帮，少谷主不愿却人善意，便以亲客相待。万大侠行事，小人却有些看不透，既不与谷内人私交，也不提谢礼，更未提甚私求，日夜守于西门之外，只饭时暂交谷内人暂理。少谷主也从不违他之意的。”
凝寒低头沉思半日，道：“我已知晓，有劳相告。”
凝寒起身，那弟子道：“冷公子且稍候。”
凝寒一时不解。
那弟子暂出厅门，半刻，回至厅上，道：“冷公子，请随我来。”
凝寒随那弟子出了厅门，见厅外另有三名弟子，那弟子接过一盏灯笼，四人各挑一盏药王谷灯笼。
凝寒更是不解，那弟子道：“每入夜间，谷内弟子城内巡视，皆是五人一组，挑四盏灯。现依仿出门，免生旁事。”
凝寒略一点头，那四人前方开道，出了大门，行至西城门，四弟子于城门下住了脚。
那弟子道：“万大侠必在城外，冷公子还请自便，我等不便叨扰。”
话间，将手内灯笼递与凝寒，凝寒接了，那弟子道：“我等此地等候公子。”
凝寒应了。
天色黑透，凝寒见城门仍是半开，便出了城门。
方出城门，便闻万良弃道：“漏夜独自出城，冷公子可有甚要紧事。”
凝寒不禁吓了一跳，略定心神，挑灯循声寻去，只见万良弃正倚城墙而立。
万良弃道：“方才吓到公子了。”
凝寒道：“方才确实吓了小弟一跳。”
万良弃道：“不敢，公子比某长些年岁。”
凝寒只得应了一声，半日，道：“万大侠如何轻易便认得出我的。”
万良弃道：“脚步声。”
凝寒诧异。
万良弃道：“人各有异，脚步自是不同，某虽不视物，亦辨得出。”
凝寒只得略应一声。
万良弃道：“因何只公子一人，那……那一尸未曾相随么。”
凝寒道：“他非尸，乃某之一剑。”
万良弃道：“是某不识，公子海涵。”
万良弃又道：“不知公子此时出门，所为何事。”
凝寒道：“闲来无事，特与万大侠一会。”
万良弃略应一声，道：“起风了，公子若不嫌，便同某于城墙根略坐，如此对立相谈，不成体统。”
凝寒应了，同万良弃席地倚墙而坐，随手将灯笼放于身前。
万良弃道：“公子非药王谷之人，身形样貌仍不过二十岁，可是实情。”
凝寒道：“万大侠如何得知。”
万良弃道：“药王谷弟子身沾药香，终身难去，公子虽有良药随身，却始于药而非发于身，某自闻得出。闻步声，语声，可画身貌，公子相貌，某自勾画得出。”
凝寒道：“万大侠如何知我年岁。”
万良弃微微一笑，道：“敢问公子一事。”
凝寒道：“讲来便是。”
万良弃道：“某闻公子之名，似曾相熟，今终记起。敢问公子，公子可是受薛公子之邀亲赴藏剑阁，后同少阁主一道同赴岛外岛之人。”
凝寒道：“此倒为真，只旧人已归幽冥，少主已任阁主。”
万良弃道：“某消息不通，倒不知此等事。只公子因何南往岛外岛。”
凝寒道：“比武身伤，墨追堂主，黑凤堂主亲令，先阁主安排，南航求医。”
万良弃道：“这边没差了。某正不解，公子本长生门门人，因何另门自称。”
凝寒长叹一声，道：“长生门遇劫，已毁于恶人之手。”
万良弃道：“公子节哀。福祸双行，尚难定论。”
凝寒低头不语，半日，转头看向万良弃，道：“你怎知我此诸多事。”
万良弃笑道：“藏剑阁门人何人不知。”
凝寒诧异道：“你……果藏剑阁之人？”
万良弃叹道：“曾算得是吧。某十年前，拜师于藏剑阁，只当时不过十余岁，识人之能尚且不足，竟拜于贾千正门下。此人看似正派，实暗藏祸心，所行之事，有违正道，有辱剑道，有弃人道，有逆本道，拜此人为师，倒不比死了干净。恨只恨，双目无用，数年才认清此人，恨只恨，双目无能，未早日辨其伪装，恨只恨，双目无眸，竟与此等人为伍，恨只恨，双目无锋，眼睁睁看其做尽恶事却毫无办法。双目如此，倒不如尽其毁去，还其师情，离了那腌臜之地。”
凝寒不禁一震，道：“其果如此？”
万良弃道：“公子所问为何事？”
凝寒道：“昔暂客藏剑阁，亦与七星堂堂主多有照面，倒未觉其如此不堪。”
万良弃道：“公子彼时年岁尚轻，恐少经世事，况此人掩藏极深，公子又如何看得清。”
凝寒一时不知作何话。
万良弃又道：“公子只看那人嫡子做派，恐也猜的半分。”
凝寒沉思半晌，道：“贾定陌做派确实不敢恭维。只此一二人不善，转投别堂便是，又如何……”
万良弃急哼一声，道：“藏剑阁十堂堂主，有哪一人不是各怀另心，我如何肯于那肮脏地方，受此等污秽。”
凝寒转口道：“万大侠双目不便，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头。”
万良弃道：“倒也尚可。某双目虽废，心却更明，不必再见众者伪装，凭其言行微甚，便可辨其本心。”
万良弃僵僵一笑，道：“不曾想，别过南海，至于此地，所遇之人，大多无异。”
凝寒诧异，道：“竟无一非同之人？”
万良弃道：“那年道遇一人，欲授我剑术。我本不从，那人只道，既皆不依双目视物，又同是用剑之人，授于幼者护身之术如何不可。我便暂依于他。两年间，闻其言语，听其举止，聆其心脉，辨其吐息，竟认不得他万一，猜不得年岁，猜不得相貌，猜不得过往，猜不得心思，猜不得善恶，猜不得底里，就如同，他本非尘世之人一般。后那人赠我此剑，命我莫忘本性，便悄声离去。若非他执意不受师礼，不受尊称，我早已不愿再存于世。”
凝寒道：“这又何必。”
万良弃道：“如此伪装，着实可怖，若与其同流，不敢想将是如何，莫要再遇着他才好。”
凝寒道：“想必那人剑术颇有造诣。”
万良弃道：“此倒是真，虽只两年，习得皮毛，行走世间已是足够。”
万良弃将手中长杖递与凝寒，道：“公子既是佩剑之人，不如品评一二。”
凝寒道：“此我倒不懂得。”
万良弃道：“无妨。”
凝寒将剑拔出，细细打量，剑宽半寸，剑长四尺又四，剑身寒白，敲之无声，柄若节竹，收入鞘内，如竹杖无二。
凝寒道：“果非寻常之剑。”
凝寒将剑归鞘，还于万良弃。
万良弃道：“三声。”
凝寒不知其言为何。
万良弃道：“公子方才敲剑三声。”
凝寒道：“我并未闻半声响动。”
万良弃道：“唯我可听得。”
万良弃将铁竹杖收于身侧，道：“我又遇一人，与旁人不同。”
凝寒道：“不知是何人。”
万良弃道：“便是公子。”
凝寒满是不解。
万良弃道：“公子与旁人不同，无半分算计于心内，更无半分掩饰无面上，倒比城内人好上百倍。”
凝寒道：“万大侠所指城内人，可是城内诸多百姓。”
万良弃道：“不止于此。”
凝寒一时噎住，道：“药王谷之人？”
万良弃略一点头。
凝寒道：“要说旁人，我倒不知，只我与曙师弟，绯师弟多年前已然相识，倘言他二人心存恶意，我倒不信。”
万良弃道：“并非歹意，粮药济民，本是大善之举，然另图旁事，白白将此纯粹玷污，大善已沦为大恶。”
凝寒道：“所图何事。”
万良弃道：“告之无益，不提也罢。”
凝寒道：“你可要再行离去。”
万良弃笑道：“倘某心愿离去，也不必在此逗留一年有余。”
凝寒道：“城内诸人既皆如你所言之不堪，岂不将你玷污，你又何须留下。”
万良弃道：“公子莫恼，某所言不过实情，非刻意贬低之意。”
凝寒道：“我倒不信，他兄弟二人会做甚恶事。”
万良弃道：“自无危害世间之恶。”
凝寒急道：“那你方才……”
万良弃道：“更无造福世间之善。”
凝寒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苦留至今。”
万良弃道：“前日你也见了，此地匪众频扰，药王谷虽是声名显赫，于武艺上却是一般。匪类出没，受苦的仍是城内饥民。我本仗剑之人，又如何肯见民众受扰却袖手旁观，因此方才留下。只城内之人，我心内不喜，早已言明，不与一人另存半分私交，好在他二人也是应了。三门紧闭，独留此门以供饥民投奔，我便日夜不歇守于此处，不与城内人多半句言语。”
凝寒道：“如此也是辛苦了些。”
万良弃笑道：“辛苦些又有何妨，存世之心，持剑之道，如何轻判。”
万良弃又道：“今夜若非公子独自出城，某也不便与公子闲谈至久。某奉公子一句，如公子这般，心无城府，最易遭人利用，身旁诸人，切莫小心，尤其那一剑。”
凝寒道：“他非活人，怎会……”
万良弃急道：“虽身已故，魂魄尤在，心内计算与常人无异。”
凝寒忙道：“我与他心意相通……”
万良弃道：“公子可知他心内作何想法。”
此一语倒将凝寒噎住。
万良弃又道：“你心内所想，他又得知多少。”
凝寒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万良弃道：“某非有离间之意，凡事多存一份心，并非坏事，只莫存恶念便是了。”
凝寒只佯装点了下头。
万良弃道：“公子可带了酒。”
凝寒不言语，只将腰间葫芦解下，递与万良弃。
万良弃仰头饮了几口，连道几声好，复将葫芦归还凝寒。
万良弃道：“某言语直白，若恼了公子，某先行赔罪。”
凝寒只悄声回了句无妨，便立起身来。
万良弃道：“某有一事，另问公子。”
凝寒轻回何事。万良弃道：“前日那匪首，某与其交锋数次，公子觉其心性如何。”
凝寒道：“既是匪类，有何论道。”
万良弃道：“于某看来，其心性倒纯粹直善的多。公子若是不信，想必明日便知详细。”
凝寒不愿再做言语，抬脚便走。
未行两步，那弟子急急出门，施了一礼，道：“少谷主，二少谷主今日之事已完，回至院内，见不见公子，急命人来传话，请公子略一小聚。”
凝寒方欲答话，只闻得万良弃道：“今夜，恐无人可得安歇。速请二位少谷主暂出城门，有一要紧事，需做决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