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雨乘的飞机是十点到的,上车后她问:“咱们去哪吃饭?我可有点饿了。”
“当然是回家吃了。”王海峰笑眯眯看着她说。
“你不会又买了香肠鸡蛋,西红柿什么的让我下厨吧。”林墨雨咧咧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上得厅堂你没问题,下得厨房你没过关,所以你还得练。我已经给你买好菜谱了,你就精心练吧。”这一次他已经笑出声来。
她鼻子哼了两声:“我可是来领赏的,量你也不敢这么虐待我。”
“是虐待还是优待,进了厨房你就清楚了。”
进屋后他们互相看一眼,谁也不提去厨房那件事了,嘴对嘴的拥在一起,直到喘不过气来。“你去洗漱间,千万不能把你饿坏了,我马上给你做饭炒菜。”到底还是王海峰先松开了嘴。
王海峰在厨房炒菜时,脱掉外衣的林墨雨也到了厨房。见他胸前扎个围巾,她笑着说:“装模作样的,你行不行啊?”
见他熟练的将桂鱼切头剔骨,反过来切菱形花刀,又涂上淀粉,最后把鱼放在滚烫的油锅里,直到看着那条鱼变成鼓起来的金黄色蒜瓣肉,她才又惊又喜抱住他的腰:“我的天哪,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就这样,他炒完一个,她端走一个,回过头又抱住他腰,还把脸贴在他后背上。两人到了桌上,没等端杯,林墨雨先把几个菜都尝一口,随后连连赞叹道:“我的厨师长,你这已是专业水平了。”
“专业不专业咱不敢吹,但我这几个菜可是既有讲究又有渊源的。”王海峰指指桌子上那四道菜。
“是吗?那你赶紧讲给我听听。”林墨雨眨着浓黑睫毛,眼睛流水似的看着他。
“就说这盘木须肉吧,就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印记。那时我还没有上学,父亲是生产队里打头的。他那种打头的,就是像工厂里或工地上班长那样技术过硬的带头干活人……”记忆闸门打开后,往事如同骤然奔放的滔滔江水,从脑海里纵情倾泻而出。
四十多年前,王宪文是乌拉屯最好的车把式,还不到30岁已经是生产队的打头人了。当时队里有一辆胶轮车,两辆木轮花轱辘车。去县城粮库送公粮,去供销社送瓜果蔬菜,都是他同掌包人的事。他负责装车卸车,掌包人负责记账收钱,协助他装卸车。
到这时节,无论冬夏他们都是天黑起身,在中午前就赶到县城。卸完车已是饥肠辘辘,两人则到县城边的小饭馆,要一盘木须肉,两碗汤,再烫一壶60度的小烧酒。这习惯是前一辈的车老板教给他们的,“好吃不贵木须肉,实惠又经济”。实惠是庄户人最认可的老理。
喝到头有些微热时,酒菜都见底了。两人又拿出自己带的玉米面饼子,掰开后泡在菜汤里。酒喝得甜嘴麻舌,却将肚子填饱了,而且菜汤不剩一滴,饼子渣也没剩一粒,是真正的光盘行动。然后便是赶着马车把家还,同样吃饱喝足的枣红辕马和两匹大青骡子,知道要回家了,也是四蹄生风,尥着蹶子跑。天擦黑时,车终于到了生产队大院。卸车后的骡马交给老更官,两人赶紧到会计家。掌包人把腰上的小布袋解下来,钱和记账的纸单子,全都倒在炕桌上。会计先点钱,然后两眼盯着记账单,手指在算盘珠上打得啪啪响,口中念念有词,最后一推算盘说,钱账一分不差,你们赶紧回家吃饭吧。
老会计没有留辛苦一天的他们吃饭,就是留俩人也不能吃。谁家的口粮都是有数的,除了有红白喜事,任何人也不会在别人家吃饭。他们更没有那个奢望,自己已经占大便宜了,出这一次门,不但有十分满工,还有几毛钱补贴,能在小饭店里吃一盘木须肉,还能喝一壶酒,这是生产队长和会计也捞不到的美差。
会计这么公事公办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年终时他得对着全体社员报账。现在许多人都不知道这种事了,王海峰却记得清清楚楚,尽管当时他只有几岁,还不能称为社员。那是小年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带着他一同去的生产队,屋子里炕上地下全是或站或坐的人。带着花镜的老会计,像念经一样哼唱着——3月5日鞭杆两根,两元八毛;4月8日麻袋三条,12元;4月16日镰刀头一个,8毛;5月20日鞭稍10根,一元2毛……几元几毛几分的账,怎么个用途,都向全体社员报得清清楚楚。乌拉屯、乌拉村、以及乌拉镇,在那个年代,从未出过一个贪污集体钱款的人。虽说青黄不接时,有偷青苞米和香瓜水果的人,但贪占大队小队钱款,那是受千夫所指的,连家人都抬不起头。况且钱与账目都得公开透明,谁还会干那种傻事呢。如今这种淳朴的民风,成百上千人集聚一起的经济收入和支出、分配极度公开透明现象,已经随着生产队的消失而荡然无存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海峰都认为,年轻时父亲太矫情。妈妈做得那么好吃的木须肉,他竟说没法与县城那个小饭馆比,根本不是一个味。每到年节或是生产队分猪肉时,老妈都会给他炒木须肉,他却很不满意的说,你这菜真是越炒越完蛋。鸡蛋干巴巴,肉还塞牙,味道更是比人家差远了。王海峰吃过老妈做的木须肉,那简直是口齿留香,天下无比的美味。他根本不相信,人世间还会有比鸡蛋炒肉好吃的菜。特别是看到老妈惭愧又委屈的眼神,他愤愤不平的想,你一年去那么几次县城,就是见大世面的人了,怎么会变得这么挑剔,还不尽人情。直到吃过饭店的木须肉他才清楚,连花椒面都没有,用大葱大酱大粒盐做调料,在生锈铁锅里炒出的木须肉,与饭店用油光锃亮马勺炒出的木须肉,没等炒就已经不是一个味了。父亲没说错,母亲也尽力了,是锅和配料有问题……
王海峰这段儿时经历,让林墨雨不得不更添钦佩,好一会说不出话的她,甚至无法相信,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多年前那个纯正放猪娃出身的少年。他得经过怎样锤炼,才会变成如今这个生死不惧,有情有义,坚韧不拔为老百姓谋福祉的硬骨头、铁汉子。
“海峰兄,这个菜的来历是什么呢?”她指着盘子里的鱼。口中声音很轻,好似怕惊醒他的梦一般。林墨雨知道这几个菜在大饭店都上不了台面,也就是这条鱼还能勉强搭点边。
“这道菜的故事有点俗,你愿意听吗?”王海峰尴尬咧咧嘴,随后又情不自禁的笑了。
“我的大市长,刚才那个木须肉故事比我看到的任何大片人情、人性味都浓。你放心,那道菜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做给我公公婆婆吃。你再接着说这条鱼的事。”她眼睛盯着王海峰,神色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式的。
“这是我老妈最喜欢吃的菜……事发生在我领第一个月工资后。事先我写信让父母到丰城,想着带他们逛逛动植物公园,电影城等旅游景区。结果看到动植物公园门票5元,说什么也不去电影城和其他景点了。他们还说,本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让我们过来,你这么乱花钱,什么人家能受得了啊?好歹我把他们劝到丰城大酒店,当时也点了木须肉和这个松鼠桂鱼。吃的时候老妈问我,这个鱼这么甜,怎么还没有刺?而且还说,你爸说的不错,我做的木须肉真是比人家差多了。当场我眼泪就流下来了,他们辛苦一辈子,别说吃到“没有骨头的鱼”,听都没有听过,更想不出来了……”说到这他长叹一口气。
林墨雨沉默一会,但思绪极为复杂的心驱使她又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说,家里的鸡鸭鹅狗都托别人照看着,说什么也要走。我姑姑家就在丰城,住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他们却说,本来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着急忙慌就来了,两手空空怎么好意思到你姑家去?到了车站,我妈还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个小布包。她告诉我里边有100块钱,本来已经给我攒到500了,以为我有什么大事,特意拿来100。但不要紧,我和你爸还会继续攒,到你结婚时用……当时我下跪的心都有,又撕扯不过他们,只好把钱收下了。父母这才高高兴兴上车,还嘱咐我,再也不许没事写信让他们过来,要一心一意好好工作,争取进步……你说,我要不一心一意好好工作,争取进步,能对得起谁?”重复一遍父母话后,他自我解嘲般硬挤出一丝苦笑。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但是,这得对那个时代的人说。如今因为财产,亲人之间上法院对簿公堂,甚至父子相残的事都屡见不鲜了。我也弄不明白,大家的生活都比以前强多了,道德滑坡怎么会如此厉害。”
“都是因为钱,才让人的私欲无限度的膨胀。”
王海峰摇摇头:“也不完全是这样。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迟群在公众场合说,‘老百姓希望物价不涨,工资总涨’。已经官至市长的他是不缺钱人,却如此诋毁人民大众,说明他骨子里有一种与我们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当然。格雷集团所以看好你,不看好他,原因就在这里。还有我,我看人从来不走眼的。”说完这话,她端起酒杯与王海峰碰了一下。
放下杯子的王海峰,凝眉细思后问:“你的意思是,格雷集团到经济开发区投资,没到丰城市投资,是早就预测到迟群……不,你说的不看好他,究竟是什么缘故?”
林墨雨笑了:“这可是你最需要的信息,我说出来之前,你就不想预付我点什么吗?”
“你说,你需要什么,我马上去……”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话停下了。
餐桌对面的林墨雨成熟中带着自信的明媚,脸颊绯红,鲜艳红润的嘴唇里露出两颗小白牙,明亮的眼睛播撒风情万种一样望着王海峰。他笑了笑,把椅子挪到她身边。
“怎么,你还要欺负我呀?”她好像被吓着一样,张开了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勾住她脖子,对着那张吐气如兰的小嘴深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