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虚空离阴影里的夏饮血最近,即使不回头,也可明明白白的从她呼吸的急促中听出内心伤痛的凝重。
他知道面对燕归来时这个状似疯癫冷酷的女人其实已完全变得柔顺痴情,甚至诚挚和蔼。
他知道这个女人终于变回真实的自己,但他仍百思不解,忍不住问:“你为何不直接与燕归来相认?为何宁愿在空虚痛苦中独熬,也不肯出去抱抱自己的亲生儿子?”
夏饮血冷笑,声音却难藏苦涩:“那男人不配做我的老爹,我也不配做燕归来的老娘,一切是那男人造下的孽,你只知我的空虚痛苦,你不知那男子更空虚痛苦。老天爷不惩罚他,那就由我来惩罚。想到他日日夜夜比我更空虚痛苦,我便活得没那么绝望。”
楚虚空被她沉重而扭曲的情感压得喘不过气,叹道:“可你始终在渴望,从年深月久的绝望中生长的渴望,还不足以击溃你对父亲的怨恨?”
夏饮血道:“你说得不错,我是在渴望,但你想错了,我不是在渴望拥抱儿子。”
楚虚空讶然:“那你是在渴望什么?”
夏饮血恨声道:“我是在渴望为丈夫报仇,尽快杀了沈东寻。在这种仇恨面前,亲情就像任人践踏的尘埃,微不足道。”
楚虚空道:“所以你一辈子也不打算和燕归来相认?”
夏饮血冷冷道:“如果你想再断一次肋骨,就继续得寸进尺的废话。”
楚虚空闭嘴。
这女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但他清楚她说的这些话都是口是心非。
亲情在她内心深处的重量绝对远远超过杀夫之仇。
封依现在终于知道为何她每次提及燕归来就会叹息,眉间眼角就会隐露多愁善感的痕迹。
封依知道真相后,孩子气的思维不能和楚虚空那样看得透彻,很是不服的噘起嘴来:“干娘,你对燕大哥这么绝情。”
夏饮血道:“我本就是一个绝情的女人,文风死后,世上还有谁值得我用情?你也不值得,所以别再相信自己受到我宠爱就总是在我面前毫无尊卑,口无遮拦。”
封依胸口剧震,小小心灵平生首次有了被刀锋搅动的痛楚:“这……这不公平……”
夏饮血的语气仍让人听不出一丝温暖柔和的情感:“你跟随我多年,所见所闻,有多少是公平的?我生下来就被那男人遗弃,这公平么?我丈夫待我千般好,却很快被人灭族,这公平么?那些人骂我红颜祸水,将我一族也灭了,这公平么?我在那山谷里被那混蛋侮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终怀上燕归来这孽种,这公平么?”
封依无话可说,脸上已流满泪水,心中虽不再痛,却无比绝望。
亲生爹娘把我丢进水井想溺死我,这公平么?
那天她实在饿得不行,就去偷了别人一个萝卜,爹娘怒不可遏,面目狰狞,用绳索把她捆住,要往水井里丢去。
他们怎能忍心?
她的确经常偷别人的东西,可那只因她家太穷,总是吃不饱饭。
那天本来是爹想卖她,她疯狂挣扎,狠狠咬了爹的手腕一口。
她看见爹娘都是鼻青脸肿,不知是不是因她偷萝卜而被人找上门殴打。
爹娘人不人鬼不鬼的向她逼近,呼吸声就像隔壁土圈里黑猪贪婪的嘶鸣。
他们逼她到屋角,先使劲抽她十几个耳光,再用绳索捆得严实。
那天的绝望,她今天也能清楚的感同身受,一辈子忘不掉。
不公平,世上一切都是不公平。
那天幸好是干娘出现,打倒那对已沦为畜生的男女。
干娘递给她一把刀,并不对她有任何指点,她却知道自己当时最该做什么。
她一刀捅穿女人的咽喉,眼睁睁看着男人尿裤子在地上乱爬。
她过去挥刀,划了他那张老丑的脸十几下。
他之前给了她十几下耳光,她一下不少的用刀奉还。
眼睁睁看着他满脸流血,她顿时兴高采烈,捧腹大笑,冷不防的一刀挥去,割断他喉管。
如果世上有一件事算得公平,那必是报复。
想到这里,此际现实中的自己也和记忆中那般捧腹大笑。
楚虚空不懂这女孩怎会突然无缘无故大笑,只觉比刚才被夏饮血冷言以待更可怕。
夏饮血却颇觉满意:“你素来聪明,在这些伪君子非常忌讳的事上,你总是与我一样想得开。”
封依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了更多泪水。
XXX
浮云飘动,渐渐遮住半个月亮。
风过林梢,万千败叶远近飞舞。
但始终只有死寂的动态,就像人们已漫无知觉的进入一幅萧瑟深沉的水墨画中。
燕归来与张元凤相隔数丈对立对视,就像画中尚未洇染开的两粒墨珠。
燕归来的眼神平静广阔,可以让张元凤从中看到崇山瀚海。
张元凤的眼神紧迫浑噩,可以让燕归来从中看到腥风血雨。
燕归来静得无边无垠,张元凤逐渐因他的静而惶恐不安。
张元凤受不了静无止境的燕归来。
不再颓伤悲郁的燕归来,过于真实的燕归来。
他以前所见的燕归来虽也会拿起刀,但绝无这般包容的气魄。
燕归来最怒的时候,偏偏是他最包容的时候。
燕归来最无情的时候,偏偏是他最柔情的时候。
燕归来就像一阵足以吹散历史尘埃让万事万物焕发新生的暖风。
张元凤举剑的手开始发抖,非常明显的发抖。
他满头冷汗,汗水濡湿眼睛,酸涩难睁。
他坚信燕归来是想逼他先出手。
他却想先说话,深知燕归来在口舌上远不如他锐利。
他要用言语的锋刃破坏燕归来身形的完美。
可他张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大脑一片空白,心中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无话可说,燕归来倒是说话了:“你出手,我让你赢。”
他惊恐。
所有人都惊恐。
这句满含施舍之意的话被燕归来毫无表情的说出,却像一条世间最可怕的诅咒让所有人顿时感到飞灰湮灭的空虚。
张元凤空虚,无法自控的顺从诅咒出手。
七七四十九刀,七七四十九剑。
刀冰冷,刀无情,刀致命。
剑冰冷,剑无情,却不致命。
剑可以轻易致许多人的命,偏偏对燕归来无可奈何。
他瞬息之间出了七七四十九剑,燕归来只出了一刀。
融七七四十九刀为一刀。
这才是燕归来刀法的神髓,张元凤悟性再强也模仿不来。
张元凤根本想不到会有此变化。
七七四十九剑,如七七四十九条不再湍急的溪流无声无息汇入大海般汇入那一刀。
燕归来收刀。
张元凤的剑直抵燕归来胸口。
燕归来说到做到,他出手,就让他赢。
比任何情况下的任何形式的败都更耻辱的赢。
冷汗,湿透衣服和神智。
“你赢了,这就是你苦心积虑想得到的。”
张元凤咬牙,竭尽全力也终于没能忍住泪如泉涌。
别人不为他喝彩,他也不为自己兴奋喜悦。
他只无地自容,恨已恨不出,怒已怒不起。
但他绝不放弃一直以来筹谋的重大目标,那是他唯一还能奢求的人生意义。
他松手,剑锵然落地。
万物的声音回归世间。
他不再使剑,这柄剑不像燕归来的刀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柄剑只是一柄剑而已。
“我今晚没真正的赢你,可明天我会真正的赢你,你有种就现在杀了我。”
燕归来不杀。
燕归来让他走。
“这就是我必将真正赢你的根本原因,因为你不如我恨得刻骨铭心。”
燕归来一脚踢起他的剑,剑身跃到他眼前。
他接剑,手指用力,一点点把剑锋捏成铁团,随意丢在地上。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死的黑衣人仓皇跟随。
孟无情冷叱道:“带走你们死去的同伙。”
那些黑衣人乖乖退回,把多达二十七具的黑衣人尸体带走。
他们走后,慧音封尘着人查点己方尸体,竟达四十二具,其中还有空濛。
若非燕归来几人赶到,非但月牙先生今夜难在张元凤剑下逃过一劫,恐怕全寺都将覆没,重现当日栖凤山庄血流成河的惨景。
银鱼大师惊魂未定,由人搀扶出来,看着空濛尸体,难抑悲情,泪盈老眼。
封尘空濛是多年至交,眼看空濛尸首僵冷,阴阳两隔已成事实,不禁泪痕湿颊,浑身微颤,情绪无法平静。
少林弟子来者数十,如今死了近半,连领头师父也倒下,更是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所从。
月牙先生看着燕归来,虽然看不见完整面目,但熟悉那种刚柔并具的眼神。
燕归来并不脱下面巾与外公相认,而是淡淡一声:“告辞。”就和孟无情丫头走了。
众人也没强留,至于他们为何会来相救,是不是早知张元凤等人要对半山寺夜袭,谁都无心询问。
孟无情临走时,对乔寒说明楚虚空的情况,让其切勿太过担心,明日栖凤山庄,师徒可平安相聚。
孟无情也告诉乔寒,楚虚空一直未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明日必将使张元凤等人阴谋败露。
乔寒欣慰点头,目送他离开。
XXX
黑暗寒冷狭窄曲折的洞穴里,突现一点火光。
是走在最前的张元凤点燃火折。
他察觉洞壁一排灯台,满是松油,便将火折凑近一盏引着。
一丝丝寒风尖啸如箭的不住侵袭入洞,令孤零零的灯焰明暗不定。
所有黑衣人都莫名恐惧,不敢继续迈步。
他们发现张元凤站在那片灯火下,一张脸半暗半明,表情无比诡异。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江湖好手,此刻竟显得胆小如鼠,不仅谁也不轻易前行,连呼吸也刻意压低。
“白千仇,沈东寻。”张元凤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声音就像绷紧的琴弦:“我本以为你们是好伙伴,是完全值得信任。”
白千仇和沈东寻屏息凝神,心头乱跳,脸上都悄然流落一滴冷汗。
沈东寻用力吞了口唾沫,尽量克服那种恐惧引起的不舒服,肃容道:“张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万一他们追杀过来……”
张元凤冷笑:“他们比你们值得信任,既然放我们走,就不会出尔反尔。”
沈东寻道:“张公子对我们起了疑心?”
张元凤道:“我不该对你们有疑心?”
他的声音更咄咄逼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充满杀气。
沈东寻向来高傲,不可一世,此刻竟被他的诡异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几近崩溃。
张元凤道:“这计划,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燕归来他们是如何得知?”
沈东寻咬牙道:“我当然绝不泄漏。”
白千仇怒道:“你是说我泄漏了?”
沈东寻道:“总不可能是张公子。”
白千仇老奸巨猾,城府极深,此刻竟大乱阵脚,连声音都发颤了:“张公子,我这人劣迹斑斑,做惯了见不得光的勾当,怎会有这等不利己之举?”
他知道张元凤用剑学来的那种玄奥刀法,一出手必定轻易取他性命,为求保命,不惜贬损自己。
张元凤的脸一部分背光,一小片阴影就像蝙蝠蓄势要扑出,更显捉摸不透的可怕。
他沉默半晌,冷冷道:“我们来抓阄。”
白千仇沈东寻愣住。
张元凤随手撕下两片衣角,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分别写了字,揉成团:“一个白字,一个沈字,抓到哪个,就惩罚哪个。”
他开始在掌中轻轻抛动布团:“我知道即使严刑拷打,从你们身上也问不出所以然。而这抓阄的法子简单方便,一下见分晓,大家都不必太累。”
白千仇终于没忍住抬手擦汗,点头道:“抓吧。”
这两个字就像千钧一般重,把他的三魂七魄带走了大半,整个人恍恍惚惚又强行聚精会神。
沈东寻也不好受,眼角抽搐,直盯着张元凤的手。
布团齐抛上去,触顶而落,张元凤的手一伸一抓。
只剩一个布团达到地面,却没有人会去注意。
张元凤握拳的手一点点张开。
每个人都感到滞闷而压迫,思维如一潭死水。
白千仇突然叫道:“请问公子,你说的惩罚是怎样?是……是杀了么?”
张元凤皱眉反问:“你怕死?”
白千仇怪笑:“天底下谁不怕死?”
张元凤道:“我就不怕,我现在不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暂无人杀得了我,二是我还不肯死。”
白千仇道:“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
张元凤道:“你说说看。”
白千仇豁出去道:“能杀得了你的人暂不想杀你。”
张元凤笑着点头道:“你做事若都是这样直率,现在就不用抓阄了。”
手掌张开,布团展开,他面无表情的道:“是个白字。”
白千仇惊骇,老眼瞪到最大,眼白已满是血丝,脸比眼睛更红:“我不信,你在使诈。”
张元凤把布片给他看:“你走近一点,自己瞧清楚。”
白千仇当然不敢走近,却急忙捡起地上的布团,展开一看,几乎癫狂的笑道:“是个白字,你想骗我,你手中是个沈字。”
沈东寻闻言顿时脸煞白。
张元凤冷声道:“我就是在骗你,两张布片上我都写的白字,今晚要惩罚的就是你这叛徒。”
白千仇浑身一震,惶恐退步,后面却被其他黑衣人堵死了:“你有何凭据说我是叛徒?”
张元凤道:“你这种人有太多背叛同伙的先例,总想造成最利于自己的局面。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当然很懂这八个字。”
沈东寻长舒一口气,趁机火上添油:“当年他就背叛过我,否则怎会跑去和夏饮血勾搭在一块?”
白千仇恨恨道:“你……想不到我今天栽在你们手里。”
他突地怒啸一声,挥剑冲向张元凤拼命。
张元凤只动一只手,待他袭到眼前,那只手便劈断了剑锋,食中指夹住剑锋甩去。
细如游丝的剑光悠悠飘过他眉心,留下一点珠圆玉润的血迹。
“把这叛徒的尸体留给他们,”张元凤看也不看倒地的白千仇,之前燕归来给予的耻辱感现在一扫而空,又是足以傲视天下的得意:“今夜的行动不算完败,大家不必泄气,加上叛徒已死,更该可喜可贺。”
沈东寻眼见张元凤轻而易举格杀白千仇,武功诡异莫测,远非自己可比,顿觉兔死狐悲,真后悔受了白千仇蛊惑靠到张元凤阵营,以后想平安抽身自是根本不可能。
XXX
乱石嶙峋,荆棘满途,后山本无路,夏饮血虽用图画指点,但也须他们自行披荆斩棘。
所幸他们都是武功卓绝,一刀过去,大片荆棘倒下分开,层叠岩石虽险恶,却也困不住他们的身形。
回程中燕归来和丫头满腹心事,皆为张元凤引发。
孟无情知道丫头难受,但事已至此,丫头意志坚决,只能任由她尽力去独自面对。
他现在反倒更关注燕归来的状态。
燕归来的状态不佳,上山时披荆斩棘,毫发不伤,下来时浑身却被棘刺尖石枯枝弄出很多伤,血迹斑驳。
直到山脚大路,孟无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没他那么恨?因他的阴谋诡计,近期江湖上死了多少无辜?”
燕归来缓缓道:“那天埋葬妻子,他来嘲笑我,说出一些真相,当时我的确有恨。但他走后,我趴在冰冷地上苦思一夜,发觉那恨意都是为自己无能而发。我是恨自己,这种恨一旦走火入魔,势必一辈子堕落,婷地下有灵,绝不愿看到世间独活的我沦为野兽。”
孟无情冷笑:“难道你从不恨别人?即使别人一脚踩在你脸上,将你的至爱毁灭?”
燕归来微笑:“恨有什么意义?比如你,名叫孟无情,能真的无情?冤冤相报何时了,为恨纠缠不清,只会造成更多的恨。”
孟无情愈加郑重道:“我不真的无情,所以我有恨。恨是基本的七情六欲之一,不要强迫自己逃避。”
燕归来抬头凝视天边那片已很黯淡的冷月,深叹了一口气:“我是在逃避,因为我认清了一点,张元凤心中的恨,本就是由我引发。我没到山庄前,他活得充实快乐,父亲以他为骄傲,他也以自己是张海出的独子而骄傲。我来到山庄后,把他幸福都毁了,张海出不再爱他,我若出了什么事,惨遭问责与毒打的人必定是他。张海出欠了我太多,我欠了张元凤太多。”
孟无情无话可说,不知面前的朋友算不算疯了。
丫头却明白燕归来比任何人都清醒,他虽同他们一起来直面真相,心中其实早已放下。
他们都是可怜人,都在尽力突破命运的桎梏。
张元凤也可怜,但世间和他一样可怜甚至更可怜的人比比皆是,在可怜的现实里照样有善恶的抉择,自己完全可以做主。
他完全可以选善的那条路。
然而强烈的仇恨蒙蔽他双眼,黑暗的恶途对他更具吸引。
他把自己的性命都押在了仇恨上,明天输赢就会见分晓。
明天,再没有今夜的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