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初海没有回家吃饭,更没有回家住。他在哪吃哪住,寒梅不知。寒梅只知道他天天和村里几个相好的男女,在中间祖厅吹拉弹唱,谈笑风生,神采奕奕。他坐在椅子上抱着别人的儿子,放在大腿上摇颤着,剥着瓜子花生给别人的儿子吃。
小珠贝在家里茶厅里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他不管不问。更不用说听到苏州婆躺在床上摇头叹息,用微弱的声音呼唤,想要点水喝时,他能进来倒点水给她喝。
有次,旁边有人听到小珠贝的哭声,不忍心,便说:“初海,你儿子哭得那么凶,都要哭死了,你去哄哄他。寒梅在外面干活,没办法管孩子。”
陶初海却双眼一瞪那说话的人,狠狠地说道:“我没有儿子,那不是我的儿子。”弄得那说话的人,脸上青一片红一片,尴尬得恨不得钻进旁边天井那个洞里去。
而此时,寒梅正在瑟瑟寒风中弯腰干活。她不明白,已经立春了,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她不知,自然界的春天来了,而她的春天已经远去。
不知为什么,这个春天与往年的不同,正月十五元宵节,竟北风呼啸,纷纷扬扬下起了雪,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没停。
本来正月十五过元宵,桃树湾要举行隆重的舞狮耍龙活动。但因为这雨雪天气,为了安全,村里的年轻男子只是象征性地把龙领了出来,冒着雪,深一脚浅一脚,每家每户游了一次,送去了吉祥和祝福便结束了此活动。
游龙的人都回家了,祖厅的油灯还亮着。桃树湾有个习俗,年三十和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得灯光通明到天亮。据说是赶妖避邪。风从天井口吹过来,那火苗摇曳闪烁,像幽灵在跳舞。
寒梅哄好儿子睡着了,看了看苏州婆,见她也安然睡着后,便上床躺下。昏暗桔黄油灯中,她听着外面的风声,想着外面飞扬的白雪,她不知这风雪中,是否还有梅花绽放。
突然,她听到咚咚的拍门声。
“谁啊?”
“我。”陶初海大声应。
寒梅又惊又喜,以为初海想通了,回家来了。她立即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不顾冷得瑟瑟发抖来为初海开门。可是,当她取下门闩,打开门,她傻了:昏暗的灯光下是初海冰冷又模糊的脸。他的身后站着四五个,嬉皮笑脸的男子。这几个人是其他村的,寒梅并不认识。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多人送你回来?”寒梅惊讶地问。
“少废话!让开!”初海一把将寒梅推开,转身对身后的几个男子说:“进来!”说着,他就一脚迈过了门槛。
寒梅被他一推,身子往后退去,腰碰到了长条桌子角,疼得钻心入骨,幸好她不是小脚,不然就摔倒在地了。
那几个男子像接到圣旨一样,鱼贯而入。寒梅急了,不顾疼痛,大声呵斥:“你们要干什么?”
“别理她!动手!”初海冷冷地大声说。
“可床上还有人。”一个男子说,他看到床上被子鼓鼓的,知道有小孩子在床上躺着。
“扔到地上。”初海说着,穿着鞋子,一脚踏上了踏板,又跳上了床,要去扔珠贝。
“陶初海,你疯了!那是你儿子。你敢扔?”寒梅大叫着,推开前面挡住的男子往床边冲。可是,她还是慢了一步。
初海一把将小珠贝拉了起来,然后双手提着珠贝的两肩,把他扔在了冰冷的地上。珠贝被吓醒了,疼醒了,哇的大哭。
“陶初海,人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你比虎还要毒。”寒梅悲愤交加冲过去,一把抱起儿子,哄着儿子不哭。她已经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了,要拆她睡觉的床。可是,她得先顾儿子。
“你们几个快点。”初海不理儿子的哭,也不管寒梅的骂,对着几个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的男子叫道。
“动手!”一个男子对另外几个男子说,于是,几个男子一起冲向床边,把床上的被子褥子,褥子下的稻草全扔到了地上。
因为没有那么多褥子铺在床板上,一床薄薄的褥子铺着,大冬天睡上去就和直接睡在床板上没两样。寒梅和其他人都会在收完晚稻后,把稻草晒干,铺在床板上,再铺上褥子。
陶初海把家中能拿走的值钱的东西都拿光了,送刘月去了娘家。他准备过年后去安海,但没有路费。刘月告诉他,他和寒梅结婚的床是他父亲花了很多钱买来的,可以卖掉换路费去安海。所以,他才回桃树湾,一边玩几天,一边找买家。很多人听说他要卖 自己结婚的床,都摇头不敢买。有的人背地里骂他不是人。
昨天他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买这床的人。初海不知这人正是当年输掉床的那家子孙。这家人早就想买回这张床,无奈陶福在生时死活不肯,又不能明着抢。
当初海问到这家人时,这家人高兴得眉开眼笑,立即答应,根本就不管这是寒梅结婚的床,不管自己买回了这床,寒梅有无床睡。而且还装作不愿意买的样子压低价钱。
初海不知这床的来历,相信了刘月的话,以为真是陶寿买来的。只要能换到钱,多少他也不在乎,能够他去安海的路费,有点余剩更好。于是,这笔生意就这样在惨无人性的俩人中成交了。那家人帮初海请了几个人来拆床。初海不敢白天来,怕村里人骂,便晚上来了。
寒梅见这一群人像鬼子进村了一样,乱扔。初海双手叉腰,气势汹汹指挥着。她知道今晚是个不眠夜。她不顾怀中儿子还在小声哭泣,把他放进了摇篮里。她又冷又气,愤怒地大吼一声:“住手!你们不能动我的床,这是我结婚的床。”
那几个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愣在那,怔怔地望着初海。
“不要理她。继续拆!”初海冷脸寒面说。
那几个人继续拆床。
“陶初海,你人面兽心。这是我们结婚的床,你要做什么?”寒梅浑身颤抖,打着哆嗦,瞪着初海,像看一个怪物。
“我把这床卖了。我要盘钱去安海!”陶初海冷若冰霜,双手叉腰大声叫道。
“陶初海,你不得好死!”寒梅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冒火,然后抬起手给了陶初海一个响亮的巴掌,并骂道:“衣冠禽兽,猪狗不如!”以前重话都不敢对他说,此时,她恨不得拿把刀,把他大切八块。
“你竟敢打我,你个死丑不要脸的。”陶初海凶神恶煞,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挥起一拳打在寒梅胸前,然后又用力一推。寒梅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通”的一声,一屁 股坐在了地上。
小珠贝躺在摇箩里,吓得哇哇直哭,不停地挥着手。
“哭去死!吵得老子耳朵疼。”陶初海气得眼露凶光,伸手一把把儿子从摇箩里拎了起来,扔到寒梅身上,“两个人一起去死!莫在哩得(别在这里)吵老子。”然后又冲着几个拆床的人叫,“动作快点,看到他们都生厌!”
寒梅坐在地上,抱着哭泣的儿子,母子俩不停地颤抖。
她抱着儿子艰难爬起来,冲到床边,跳上床前的踏板上,转身坐到了床沿的中间。她要阻止他们拆自己的床。
“拉开她!”陶初海愤怒吼叫着,像发疯的狮子,两步冲上前,一把拉起寒梅,然后用力一推。寒梅又一屁 股坐到了冰冷的地上,尾骨裂开了似的疼。
小珠贝睁着惊恐的大眼哇哇直哭。
寒梅努力挣扎着,想爬起来。
“你给我滚开!不然,我踩死你!”陶初海恶狠狠瞪着寒梅。
“陶初海,你不得好死,你要被千刀万剐,你死无葬身之地。我跟你拼了!”小脚苏州婆左手拄着一根木棍,颤巍巍边骂边咒来到了陶初海面前。她想举起左手的棍子往他头上敲去,但棍子一离地,她就要摔倒样,只好放弃这一想法,用右手指着陶初海的鼻梁继续骂着。
“死老太婆,你还有几年活?管那么多做什么?”陶初海说着用力一推苏州婆。苏州婆哪受得了他这一推,马上身子往后跌坐到了地上,屁股疼得她咧嘴“哎哟”叫,随后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娘!”寒梅抱着珠贝艰难站起身,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拉苏州婆起来。寒梅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颤抖着嘴唇不停地骂陶初海。而陶初海一副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只顾叫拆床的人动作快点。
弱小的祖孙仨人在房内哭天喊地。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乱舞,似怪兽似幽灵,舞乱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