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十章 大以目的
库鲁塔大雪山,大以人心中的神圣之山,亦是成国之天宁山脉,更是启国人心中圣地,从雪山发源汇聚而成的河流,宛如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银色月牙,滋润着荒州子民。
哈希勒卜所言,令众人皆觉意外,盛钰也放下茶盏,看向白衣男子。据闻,大以建国已有四百余年,虽国土浩瀚,却多为贫瘠土地,其北至赤查斯冻河,为千里冰原,往西是连绵不绝的丘陵荒漠,寸草难生,鲜有人迹,往南虽毗邻海洋,却有群山阻隔,少有开阔之地,往东则是库鲁塔大雪山。
由雪山上涓涓细流汇聚而成的烈河在都桑平原上蜿蜒流淌,才给这片仿佛被神灵遗弃的土地带来一丝生命和富饶的希望。
故而都桑平原烈河流域,自古以来就是必争之地,四百余年前,大宿烈氏一举征灭十三国,定都安烈王城,建国“达以奥斯”,意为“伟大而神圣之地”。
土地贫瘠,多年战乱,让大以人成为天生的战士和掠夺者,几百年来,不是往北越过赤查斯冻河,掠夺牛羊妇孺,就是往西南奔袭,肆虐苍风平原,让苍国苦不堪言。
直至五年前,大以国攻破苍牙关,再破苍流城,一举覆灭苍国,才终于获得了一块丰饶之地。
大以建国以来,因东有雄伟连绵的山脉阻隔,故与成国交流甚少。
往返两地者大多为商贾人家,从安烈王城前往天宁,要么往北绕过天宁山脉和白龙湖,借道鹰啸草原,再横渡明江南下,要么往西南借道苍国,坐船渡过青空大泽,到达霞渊南部后北上,也可从大以出海,直抵幽梧之地再前往天宁。
然而,这些路线皆旅途遥远,若在战时更难通行。成国的茶叶绸缎,大以的矿石兽牙,也因往来不便,以致价格奇高。商家重利,故几百年来常有人冒险翻越雪山来往两国,有道是“走商成一次,富贵停三年”。
但因山脉高处终年覆雪,并无固定行走路线,只有久居山上的老猎人,抑或是常年进山里讨生活的人家,才熟稔避险求活的手段,这些人也被称为“山导”。可即便商家许以重利,也很难请到一位“山导”带路,但以大以皇室的能耐,请到经验富足的“山导”并非难事。
此时在午后茶宴上,白衣男子却说并非翻越雪山而来,众人细品下才察觉其中的微妙所在。
见众人犹疑,此前并未与哈希勒卜有交流的乌日图放下茶盏,看向右侧,主动问道:“哦?那哈希王子是如何来到天宁?”
“哟!”见乌日图开口,温桃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据闻这位启国二王子母族是荒州西北的穆罗氏,和大以有着血海深仇。
哈希勒卜闻言迎向乌日图的目光,仍双眼微眯,隐见淡蓝眸光,笑呵呵回道:“乌日图殿下,我等也没有从鹰啸草原南下,还请放心。”
他语气看似和善,但实则挑衅之极,仿若穆罗氏的土地犹如自家后花园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启国众人此刻皆神色不善,唯乌日图依旧神态自若,而少年仍在闭目。
“何来担心一说,若哈希王子要来,穆罗氏欢迎至极,就怕王子有什么闪失,我们不好给大以交代。”
“好!”“真好!”
乌日图话音刚落,他身后传来几声喝彩,若说哈希勒卜言语中绵里藏刀,乌日图则是当众打脸,惹得大以众人皆神色不快,若不是白衣男子没有反应,只怕都要摔桌而起。
而哈希勒卜对其挑衅无动于衷,两手一摆,耸肩道:“哈哈,殿下就别吓我了,我可是很胆小的。”
“噢,哈希王子的胆子小不小,我还真想亲眼看看呢。”
启国二王子话锋越发凌厉,毫不退让,连笑容中也透出一丝残忍的味道。
听到威胁之语,哈希勒卜眼中精芒闪动,平静回道,“哦,那我等着。”可话音刚落,其忽而咧嘴诡异一笑,“说起来,去年秋猎,我差点被人一箭射杀,谁能想到百丈距离,那老家伙竟能箭发瞬至,真是吓坏我了。”
只见他捂着心口,神色间一片惋惜,“可惜,这样的英雄人物,竟为了掩护一些妇人小孩,始终脱困不得。”
白衣男子所言,犹如在启国众人中引爆火药,随从们立即面涌怒色,少年身后的卜答更是额上青筋浮现,乌日图眼中也闪过凛然寒光。
哈希勒卜却恍不在意,笑容中残忍之色更盛,继续道:“最后,在被擒之前,这老家伙对自己一箭穿喉……”还没说完,只闻“啪”的一声,原来是乌日图身后的汉子怒不可遏,挥掌拍在桌上,亭中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此时,温桃却见右侧少年脸色阴沉如覆寒霜,桌上双手攥成拳头微颤,他虽在极力克制,仍止不住周身寒意散发,与前日所见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明月无声的寒夜江边,少年言语恬淡让人如沐春风,此时的他却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猛兽在厮磨利齿。“这呆子怎么了?”她对纳格里·归云的印象不坏,对其怀念亡母之情也感同身受,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担心。
启国这边怒意冲天,但大以众人也毫不示弱,神色中皆是挑衅,在这拔刃张弩之际,乌日图却举手示意众人克制,还拍了拍少年肩膀,然后咧嘴笑道:“哈希王子,你可是……真的不错。”
似乎明白言多无益,哈希勒卜再次耸耸肩,还以无辜笑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一眼。
盏茶之间,两人在言语上数次交锋,在温桃看来,一边犹如天上雄鹰,凶狠残忍,只待择机扑杀猎物,一边则如山间狡狐,刁猾诡异,只等敌人慢慢掉落陷阱。
她看向盛钰,果不其然,成国太子此时也是神色阴沉,两边来客不仅言语毫不避忌,随从们也不知收敛,根本没有把主人放在眼里。
少女理解盛钰的感受,却无奈国弱势微,在她心有感慨之时,明萱在桌下悄悄拉着她的袖子,贴到她耳边小声道:“阿桃,刚刚好吓人啊!”
成帝共有四位公主,大公主已下嫁大将军府,盛明萱为二女,比温桃小一岁,性格娴静柔顺,两人从小一块玩大,感情极好。
温桃闻言朝她笑了笑,在桌下轻抚她的小手,可能是因为好奇,女孩心中稍定后,仍悄悄问道:“阿桃,你说他们是怎么来的呀?”
少女心中早有大致推测,想了想道:“他们呀!估计是从海上来的,大以人大多肤白,你看他们,皮肤偏黑,嘴唇干裂,想必是在水上过了一段时日。李嬷嬷说他们昨夜从南边进城,应是沿着下宁江北上。”
她声音不大,但众人皆已听闻,一时缓和了亭内气氛,盛钰虽心中气愤,却不能有失主人气度,他平复心情后道:“原来如此,哈希王子真是渡海而来?”
“呵!公主果然聪明!”哈希勒卜赞道,“我们从苍芒郡出发,渡过青空大泽后,再沿江北上,昨夜才到天宁。”他说着停顿了下,抚着额头感慨,“哈希不懂水性,这一路上,可真是太痛苦了!”
少女瞧他嘴上说着难受,神色间却还是那副活络模样,打趣道:“王子谬赞,不过,我看你这一路上应该挺享受的。”
“哈哈!”白衣男子大笑,“果然瞒不过公主!这一路上虽身体难受,但所见所闻却让我大开眼界,这里更不愧有天府美誉,令人十分着迷!”他说着转向左侧问道,“乌日图殿下,你说呢?”
乌日图淡然一笑,“如哈希王子所言,明江以南的风光,的确与众不同。”
盛钰见状,不欲两人继续言语争锋,主动问道:“哈希王子,贵国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大以渡海而至,其实不难猜测,苍国以造船水航之术名闻列国,大以将其覆灭,在此有所长进也不足为奇,故而才会在这春寒之时,取道温暖的南方水域。两国以往多为商贾往来,在国事上历来交流甚少,如今大以在成启议约之时造访,其目的一定不简单。
“没错,我等前来,的确有要事和贵国相商。”
“哦?”见哈希勒卜点头,盛钰疑道。
只见白衣男子仿佛来了兴致,目光炯炯,络腮胡子也因兴奋略有些颤动。
“有三件事,安诺尔将军今日会在殿前禀明贵国国主,若钰殿下感兴趣,那哈希也可以在此说予各位听听。”
盛钰所问本是寒暄之语,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见涉及国事,他当即肃敛心神道:“还请哈希王子明言。”
此刻,亭内众人目光皆汇聚在白衣男子身上,唯有乌日图举起茶盏,品茗间不见神色变动,右侧的少年则已收敛寒意,目光微垂,变回那副少女熟悉的恬淡模样。
只见哈希勒卜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件事,我国欲与贵国开通海运商贸。”
“大成历来与各国互通海上商贸,虽与贵国交流不多,却有不少商贾往来,何来开通一说?”
“钰殿下,我所言开通海运商贸,非指普通的商贾往来,而是两国之间开展大宗贸易,一次往来数艘或数十艘船,各取所需。因此,我国欲与贵国订立海贸条约,互惠互利。”
盛钰闻言若有所悟,大以往南毗邻海洋,却有群山阻隔,先前西南航路为苍国所制,如今苍国倾覆,大以已具地形之利,素闻其国土多为贫瘠之地,如今想通过海贸获取物资,倒也可以理解。
“若两国因此能够互惠,此乃两国百姓之祚。”
盛钰没有给出确切回复,一是他非成国之主,二是其中利弊权衡,仍需细细思量,不可仓促决定,父皇和温相在殿前自有定夺。
哈希勒卜闻言并不意外,但他丝毫不担心成国拒绝,如成国的丝绸茶叶在大以被人奉若珍物,而帝国的矿石香料,亦受各国追捧,成国幽梧一带盛产兵甲,许多神兵世家每年都会派人渡海前往大以寻购珍稀矿石。
他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我国苍芒郡与贵国霞渊郡之间,相隔数千里沼泽,这等荒野之地,弃之岂不可惜?不知贵国对此有何看法?”
盛钰闻言,一时还真难以回答,白衣男子所言沼泽之地在成国又称离原,其中环境险恶,飞鸟难渡,人亦寸步难行。数百年来,各国曾多次尝试在此开荒筑城,却收效甚微。眼下听哈希勒卜提起,不知其意图为何,当即摇头问道:“不知贵国有何高见?”
白衣男子将手放下,在桌上比划着道:“我国愿举倾国之力,在沼泽之中开辟道路,实现两国陆路连通。”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亭中顷刻间如陷沉寂,若有大道横贯离原之上,苍国覆灭之鉴犹在眼前,如今成国势弱,在北启的阴云下隐忍待兴,若再与野心勃勃的大以为邻,只怕风雨难安。
“贵国此举,目的为何?”
“自然是为两国交通便利,互为依傍,互通有无。”
“道路修成,两国边界又如何划分?”
“自然如旧,离原仍为无治之地,贵国从霞渊郡起,我国从苍芒郡起,往前每百里各筑关卡,可筑三道,如何?”
一番询问下来,哈希勒卜皆从容应对,但成国太子心中仍觉不快,大以此举看似提议,可成国不同意又能如何,难道出兵阻止?思量一番,他不由得心中暗叹,他日之因,今日之果,五年前苍国有难,成国未能出兵相助,如今经受唇亡齿寒之苦,又能怪与何人?
两人言语间,众人皆已明白大以是有备而来,连沼泽如何划治都已想好对策。盛钰按下心中不快,又道:“若道路修成,我大成国门将立于贵国面前,大以曾出兵苍国,若以此举施于我国……”
他说着直视白衣男子幽邃双眼,一字一顿问道,“哈希王子,请问我国可有退敌良策?”
“呵呵,钰殿下别担心,介时两国互为连理,必不会生起战端。”只见哈希勒卜神色间笑容和善,言语笃定补充道,“我哈希可以保证。”
盛钰摇头道:“兹事体大,恕我直言,哈希王子如此轻易保证未免有些儿戏,纵是贵国大帝所言,我国也需思虑再三,而苍国之鉴在前,我国实在难以相信贵国的诚意。”
今日午宴相谈皆可作殿后笑言,见客人提议直白,盛钰也以质疑回应,一番言语让成国众人皆暗暗点头。
温桃看向白衣男子,不得不说,这位大以二王子看上去一副老好人模样,气度亲和,言语中说服力极强,但盛钰所言非虚,大以喜兴征伐天下皆知,若成国草率答应,先不说四州民心如何,只怕霞渊一带就要闹得人心惶惶。
她目光微移,见启国众人皆无反应,仅乌日图在品茗间,神色中似有笑意流露。
哈希勒卜闻言,颇有些不以为然,“我神圣帝国的子民生活在贫瘠之地,苍国何德何能,竟能占据天下丰饶之处,我国取而代之,乃顺应天意。”一番霸道之语,让成国众人皆有些不自在。
“离原以南的部落,贵国将如何处之?”盛钰又问道。
“区区贱民,何以阻挡帝国铁骑,若敢阻拦,我们帮贵国解决便是。”
成国太子闻言心中一寒,离原中虽人烟稀少,但在毗邻青空大泽处,如今仍有不少部落世代定居,与外少有联系,从这些部落流传出来的秘药各有奇效,是各国争相求购的珍物。
他性子向来仁厚,而这位大以二王子竟以“贱民”称之,视人命如草芥,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传闻中大以残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若其执意入主离原,无异于成国身边又多出一头猛虎。
见盛钰神色有异,白衣男子笑呵呵道:“钰殿下多虑了,方才不过是玩笑之语,若道路修成,帝国只会给这些部落带去繁荣,若殿下不信,派人到苍芒郡一看便知。”
“可大以为何要屠杀苍国子民?”白衣男子话音刚落,就闻一声俏语传来,众人循声看去,开口之人竟是温桃身旁的女孩。
今日席上,明萱仅和温桃悄悄说了些近来趣事,便很少开口,当听到白衣男子提起苍国覆灭时,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让她心里有些发堵,才忍不住开口相问,等反应过来才觉不妥,此时察觉到众人目光,她不由得脸颊泛红,低头垂目。温桃知其良善,在桌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她才窘迫稍减。
哈希勒卜也没想到这位柔弱女孩竟会有此一问,他虽看上去温和可亲,但言行却极少忌惮他人,不然也不会惹得启国人席间大怒,他当即笑道:“噢,美丽的明萱公主,我国一直以来厚待苍芒郡的子民,何来屠杀一说?”
盛明萱闻言抬头,迎上白衣男子的炯炯目光,又觉有些害怕,所幸好友在暗中安抚,便鼓起勇气道:“都是戏文里听的,就连……宫里的先生们,提到苍国覆灭,也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言语未毕,她已声若蚊呐。
哈希勒卜摇头道:“善良的明萱公主,这都是谣言,我国虽战胜苍国,但从不会杀害任何一个顺从帝国的子民。”他说着双手交叉于胸前,语气中一片诚挚。
温桃闻言,心中冷笑连连,敌国侵袭,焉能顺从,若不顺从,可不就是屠尽了么。
盛钰也不愿明萱在言语上被哈希勒卜纠缠,当即道:“明萱尚幼,天真率直之言,若有冒犯,请哈希王子莫要见怪。苍国之事暂且不论,若我大成同意,贵国有何推行之策。”
“太子殿下放心,既是我方提议,我国会承担大部分物资消耗,且不会干预贵国关卡修筑之事。当然,若贵国同意,我们非常乐意派遣工匠相助,仍由贵国监工。”
盛钰闻言不禁动容,大以之手笔的确非凡,所提条件也十分优厚,世人皆知大以精于筑城修路之术,若有其倾力相助,在偌大险恶沼泽中开辟道路,并非不可完成之事。
见盛钰似有意动,哈希勒卜嘴角轻扬,继续道:“太子殿下,我所提条件,有安诺尔将军所携国书为证,此时想必贵国国主已经知晓。”他说着脸上笑容愈盛,“今后,你我两国唇齿相依,贵国之事就是我国之事,岂不美哉!”
“啪!啪!”
他话音刚落,只见乌日图忽而抚掌笑道:“两位友邦结好,足可美传千古,乌日图在此预祝两位殿下得偿所愿。”
“呵呵!哈希多谢殿下美言。”
“也不知道父皇和温相有何想法。”盛钰暗道,见两人没再言语交锋,当下开始凝眉沉思。
温桃暗中打量四处,只见成国几位年纪稍长的皇子也陷入沉思,对面启国众人,只有乌日图一番恭贺后神色恢复如常,其他人皆无反应,倘若成国和大以缔结两约,启国真能无动于衷?
下一刻,她与白衣男子视线相交,对方当即报以灿烂笑容,这位大以国二王子虽在言语行事上毫无忌惮,但看上去热情和睦,言语条理分明,大以的目的和条件,在他娓娓道来下充满魅力,让人难以寻到一丝破绽。
“可恶!这家伙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简直滑不溜秋!”少女暗暗啐道。
良久,盛钰沉声道:“开通海贸,填沼修路,皆是造福两国子民之大事,国主看到贵国大帝国书后,定有决断。若两国立约,三五年后有人不顾信义毁约,又该当如何?”
说来说去,只因前车之鉴,两边始终绕不过此问。哈希勒卜闻言却神秘一笑,引得众人侧目,只见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朗声道:“还请钰殿下放心,第三件事情,便是与此有关。”
“哦?”
“待道路修成,神圣帝国将会在路旁摆满鲜花,扎起彩带,以最隆重的仪式,为吾兄,帝国圣王子哈速怒,向贵国求娶一位美丽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