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九章 朝贡之议
雪后连着两日皆是暖晴,唯独今日,东方将白便有些昏沉,始终不见一缕阳光,及至巳时,宁国都城已笼罩在淅淅沥沥的雪幕中。
少女此时坐在屋廊长椅上,今日她身着浅红宫装,薄施粉黛,以白玉簪将青丝绾成小巧的如意髻,又以云带束腰勾勒出玲珑曲线,端的是清灵秀丽,可人却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看着手里的纸条,只觉兴味索然。
“前夜之事,差点成祸,北人离去前,别找我。”
纸条上的字迹挺拔有力,笔锋如剑,却让她有些气恼,又有些心虚。
“你在哪呀?!”只见少女忽将纸条揉成团,狠狠摔在地上,还朝院里大喊一声,却无人回应。
温信立在院门下,见此忍不住老脸一抽,虽不知少女在琢磨什么鬼主意,也不知其所喊何人,但老爷嘱咐在前,他可不敢轻视,且今日要事在即,一定要把人给看住了!
当下,他移开目光,眼不见心不烦,却暗中决定,今日即使赌上他天宁温府大管家的声誉,也绝不能让这魔王从他眼皮底下消失。
少女接着发了会呆,明白前夜之事,定已惹那人气恼,不禁嘀咕道:“哎,真小气!”
她从小游走于市井之间,曾有好几次遇着大麻烦,一时难以脱身,但最后总能化险为夷,不是从旁飞来石子,就是天降大棒,将心怀不轨之人打得落荒而逃。
久而久之,温桃就隐隐察觉有高人相助,可那人就如影子一般,她虽看得见,摸得着,却对其却一无所知。
后来,若她想偷溜出府,只需在后院墙边等着,在她不经意间,背后会忽然传来一股力量带她跃过墙头,等回过神来,人已落在墙外。
她也想弄清楚对方身份,问过好几回,甚至有一次还在背后贴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你到底是谁”,可对方却从不搭理她,但时间一久,两人之间反而有了默契。
这也是前夜遇险时,少女决意从桥上跃下的底气。
此时,她环顾四周,看到每处走廊门洞下都站着丫鬟家仆,见少女目光游移,大伙皆收紧心神目不斜视,温信更是在闭目养神,不理会少女那鬼祟的目光。
前夜,一行人回府后,温廷华在大堂里劈头盖脸训了女儿一顿,不仅府里仆人们没睡好,温信更是胆战心惊陪在一旁,几次将温廷华打翻的茶水换走。
可到最后,温廷华竟涕泗俱下,抱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哽咽地说着些什么你不在了爹可怎么办啊之类的话,少女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间也是双眼泛红。温信好不容易才把老爷劝住,扶其回房休息,临出门前还示意少女回屋等着,他一会就送夜宵过去。
接下来两日,少女极为乖巧,不仅朝饭时主动给父亲沏茶,昨夜还亲自下厨给父亲做了几个小菜。丞相大人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暖暖的,颇觉老怀甚慰,但实在是朝中事忙,也没再找时间和自家丫头好好谈谈。前夜之事把他吓得不轻,他特意增加了看护女儿小院的丫鬟家仆,更严令温信守在跟前。
今日是两国议约之日,温廷华上朝前叮嘱众人,记得给温桃梳洗着装,备好车辇,让她在午时进宫。待廷议结束,成帝会设宴款待来使,钰殿下负责接待两位王子,温桃已被册封公主,也应随同出席。
朝饭后,少女在丫鬟忙活下梳洗穿戴整齐,她本想先溜去墨雨巷一趟,但没有神秘高手相助,院里看管又严,只好打消念头。
“那家伙应该也会来吧?”
想到今日宴席,她悄悄嘀咕道,心想等见了面,必须要好好再提醒那呆子一番。
“小姐,时候不早了,咱出发吧。”温信估摸着时辰,走到少女身旁低声道,“小姐,老爷也是为你好,前夜可真把我们吓坏了。”见少女仍兴致缺缺,他又道,“我找人打听了,今日席上有不少你爱吃的菜呢。”
少女闻言才提起一丝兴致,长叹一口气后,忽而双手撑住栏杆翻进院里。温信见此神色不变,唯有眉头挑动,仿佛早知如此,在旁候着的知霞连忙给她披上一件翠雪寒梅大氅,打起伞跟随在后。
不知从何时起,雪幕中融入几丝细雨,府门前杨柳依依,叶片上的晨雪被雨滴打落,更显苍翠欲滴。众人在门前准备妥当,待温桃上了车辇,温信在前领路,一行人朝皇宫行去。
沿云泽大道走了一阵,等左拐上了天宁大桥后,知霞掀起帘子透气。往西看去,只见一片烟雨中,天宁山脉轮廓朦胧隐约,仙女峰如天女在云间梳妆,宁江从她裙边奔腾而出,宛如青丝蜿蜒,时不时有燕雀掠过江上,让眼前景致更添几分灵动。
知霞比温桃小两岁,是温信从乡里亲戚家带来的丫头,温廷华见她乖巧,就让其随在女儿身边,平时也跟着府里嬷嬷学些家计。她从小养在温府,平日里少出门,今日出行虽逢微雨细雪,但仍掩不住眉间的雀跃之色,兴奋道:“哎!小姐快看,这江上好美啊!”
回首间,却见少女正双手托腮,眉头微蹙似有心事,便问道:“小姐,怎么啦?”
“你说我爹怎么了,从小到大,我可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少女道,原来是她想起前夜一幕,那会父亲搂着她嚎啕大哭,令她不知所措,如今回想,仍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两人虽是主仆之别,但有姐妹之情,从小不知在被窝里说过多少秘密,当即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到最后,知霞笑道:“依我看,这事就是小姐不对,老爷最害怕小姐出事,但小姐却不顾安危,该骂!还有,天大的事情有老爷在,小姐偏要自找麻烦,该训!”说完,她端直身子,忍住笑意严肃道:“咳咳,你这丫头,可知错……”
“知错?我看你才要知错!看招!”少女扑过去打断小丫头的话语,挠得她尖叫连连。
“哎呀!小姐,别闹,妆容不能乱……啊!”
“说!有没有想吃的点心,本公子给你带回来!”打闹一阵后,少女捏住知霞的小脸蛋,神色淡然问道。
“请……请公子给我带些芙蓉雪花糕……就好。”小丫头含羞娇笑回道。
“好啊!那本公子再看着给美人儿带些别的,嘿嘿!”
“真的吗!小女子谢过公子!”
“哈哈!”
车辇外头,众人听着里边传来的欢声笑语,皆眉头舒展,温信更是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不到半个时辰,车辇行至皇宫侧门,早有管事嬷嬷领着宫女在此等候,待车辇停稳,正福和纳财两个小子快步上前,把小凳放在车旁。谁曾想知霞才掀起帘子,就见一道身影从帘后跃出,掠过两人身旁,后面立即传来小丫头惊呼,“哎!小姐,今日路滑,别闹!”
果不其然,当少女落地,只觉脚底打滑,身形踉跄,看得众人不禁慌了神,幸好她及时稳住,才没丢人。
正福小声道:“老大,好好的凳子不走,看,这下差点摔了吧!”
“你懂什么!”纳财瞥了他一眼,“老大这是英武非凡!”
“咳!都闭嘴!”少女小脸一红,低声道。
身后的温信见怪不怪,神色如常,知霞却捂着心口,有些嗔怪地看着自家小姐。
“我等在此等候,待宴席结束,还请知会我一声。”温信与两个小子相熟,低声嘱托道,“请看好我家小姐,莫要让她乱跑。”两人点头应是。
少女耳尖,却装作没有听到,朝前走去,正福连忙打伞跟上。待众人行礼后,李嬷嬷笑道:“这会廷议尚未结束,国主和相爷还在大殿,国主已命钰殿下在碧园设宴,接待启国两位王子和大以王子,请公主随奴婢前去。”
眼下天色已近午时,廷议竟还没结束?慢着,大以王子又是谁?难道大以国也派人来了?!
她可未曾听闻此事,当即问道:“为何会有大以之人?”
“奴婢也不清楚,只知昨夜来了一位大以国的将军,还有一位王子。”李嬷嬷回道,她在前领路,少女身后跟着两个小子和几位宫女,一行人往碧园走去。
一路上,温桃心思全在李嬷嬷方才所言上,看着有些兴致索然,纳财看在眼里,便想捡些少女感兴趣的话题,悄声道:“老大,国主生辰在即,御膳司精研了许多新菜式,一会在席上就有好些呢!”却只听到少女“嗯”了一声,再无其他反应。
纳财见此,还想再说点别的,正福忙使了个眼神,才把他的话噎住。
当年中秋夜,温桃帮两个小子免了责罚,成帝听闻后,便着两人给少女做跟班。
正福是那个被冤枉偷吃的,其身形颇为壮实,面容敦厚,性子温和,故而当时只会百口莫辩,惶恐伏罪。而偷吃点心的纳财,则面容清秀,处事机灵,虽身形瘦弱,却手脚麻利。有两人帮忙“放风”,让温桃在宫里行走时方便不少。
若是平时,她早已兴致盎然和纳财说话,但眼下朝贡、启国、大以国、夜里刺杀诸事未决,犹如股股麻绳拧在一起,似有所联系,又让人毫无头绪,让她只觉心里烦躁。
“怪不得今早爹爹的神色看着有些古怪,原来是从大以来人了,廷议到这会还没结束,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
念及父亲,少女望向西北方,雨幕中的大殿不如往日金碧恢弘,琉璃宝瓦映着昏沉天色,红漆大柱在地面上投下道道阴影,不知大殿之中,三国是如何交锋,成国又会做何选择,父亲为保全家国利益,是不是在苦苦坚持?
一番胡思乱想,着实让她有些不痛快。
盏茶时间过去,众人行至园外,有内官当即往里报,温桃刚步入园中,就见有人迎来,来人一派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正是成国太子盛钰。
“阿桃,你可算来了,午宴正好要开始。”盛钰示意众人免礼后,快步走到少女身旁,笑道,“这会廷议尚未结束,父皇让我在抚月亭设宴,领弟弟妹妹们接待两国贵客。”
少女瞧他穿着考究,衣饰皆为皇室珍物,未及弱冠,却已显威仪。她之前是宫中常客,看惯了盛钰平日装扮,皆无今日之隆重,当下小声打趣道:“可以啊你小子,今天看起来气派多了,要不是我从嬷嬷那听说了,还以为来了个漂亮的异国公主呢!”
盛钰颇有些讪然,低声道:“你可别笑话我了!父皇如今在殿前应对,我也不能在异国面前失了气度。”
“在理!”少女想到温廷华近日以来殚精竭虑,正是为了应对今日之局,如今大殿上虽无刀光剑影,亦不见烽烟,但一字一句,皆事关国运。她当即笑容肃敛,朝盛钰鼓劲,“一会好好表现,要是弱了咱们气势,回头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放心,有你在,我可不怕他们。”
盛钰含笑回道,两人从小一块玩闹,已习惯彼此之间的玩笑言语,他已得知前夜之事,如今见少女一切如常,终于放下心来。
拐过几处树影花丛后,一处雅亭映入眼帘,当两人来到亭外,恰好听闻从里传来一阵笑声,其中一道娇俏女声问道:“哈希王子,这静默剧果真如你说的这般有趣?”
“哈哈!的确如此,早知明萱公主感兴趣,哈希来贵国前定会准备好一场表演。”
温桃听回答之人嗓音雄浑,虽说着成国官话,却带有异国口音,与东市里的大以客商如出一辙,此人应该就是李嬷嬷所说的大以国王子。
随着宫女掀起珠帘,两人对视一眼后,先后步入亭中,立即引来众人视线。
来时路上,盛钰已和温桃说过亭内座次,今日她与明萱同坐一桌,此时她看向成国一侧座席,果然看到一个女孩在朝她挥手,她当即眨眨眼回应,几步走到其身旁坐下,盛钰则回到主座上。
待众人坐定,盛钰朝对面朗声道:“劳烦诸位贵客久等,容我先给各位介绍,明萱身旁这位,是我大成盛宁公主。”说完侧身朝少女道,“阿桃,左边这位,是大以国哈希勒卜二王子,中间和右边两位是启国的乌日图二王子和归云五王子。”
少女闻言往前看去,只见对面坐着七八桌人,后面几桌皆是仆从打扮,而前面三桌,左侧一人身穿白袍,头戴白帽,帽檐以金丝勾勒出一个图案,为一柄弯刀从一朵蔷薇花中穿刺而过,正是大以皇室图徽。
“原来他就是哈希勒卜。”
少女心中暗道,她曾听闻此人名号,其在覆灭苍国中立下赫赫战功,可谓是大以头号功臣,如今真人在前,却与她所想有些不同,其身形瘦长,肤色偏黑,鼻梁高挺,络腮胡子修剪整齐却显眼窝深陷,让淡蓝色的瞳孔看起来有些深邃。
而两位纳格里氏的王子今日皆身着骑射礼袍,中间的乌日图看上去高大健壮,暗棕长发扎成两个辫子,一双金眸凛然,而那右侧之人,分明就是前夜里和她一同落水的冤家!
方才步入亭子时,她正瞧见乌日图在低头把玩酒杯,而那呆子竟在闭目养神,让她不由得暗中腹诽:“还真是目中无人!”
待盛钰介绍完,她轻轻颔首笑道:“温桃见过几位殿下。”
对面众人随即循声看来,只见哈希勒卜笑容满面道:“久仰公主大名,公主的聪明与智慧,在我们神圣帝国也是广为流传。”
大以其国名为“达以奥斯”,各国历来以“大以”称之,意译则有“广大而雄壮”之意,故又可称为大雄国,但大以人说成国官话时,更喜“神圣”二字,故每逢提到自己来处时,皆称神圣帝国。
他话音刚落,就见启国两人行了个荒州上常见的手礼,乌日图笑道:“今日得见公主风采,果真名不虚传,幸会!”他语气平缓,却眼神犀厉,与这样的人对视,气势往往会不自觉弱上几分。
可少女却迎其目光,展露笑颜俏声道:“几位王子谬赞!我不过是承父亲余荫,才蒙受国主隆恩。几位王子大名,在这可是家喻户晓,今日得见,果真气度非凡!”
她言语漂亮,心中却觉不屑,这些人不过是看重她父亲,顺带把她上房揭瓦那点事给摸清楚罢了!念及此处,她又觉心里有些不痛快,真不知道在天宁里,究竟潜藏着多少异国势力,当即在心中暗啐:“哎!怎么最近老不痛快。”
寒暄过后,哈希勒卜和乌日图两人皆不再言语,右侧少年却心中诧异,眼前女孩今日宫装华饰,明眸白肤,清灵秀丽,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她和前日那个灰衣小子竟是同一人。
当两人目光相遇,少女似乎猜到他的心思,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
盛钰见众人不再寒暄,随即传命开宴,只见宫女们往来不辍,奉上美酒佳肴,亭外还有教坊司开奏雅乐助兴。
此时雨雪暂歇,温阳浮现,虽有初春寒意,但亭内气氛却颇为热烈。
席间,哈希勒卜最为活跃,他不断分享一些大以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听得众人兴致难抑,就连温桃也颇觉有趣,其所言的确比书里更有意思,以致宫女呈上那几道她最爱的菜肴时,她也没怎么动筷。
而启国来客却略显安静,少年从头到尾都在品尝酒菜,只有乌日图时不时说上两句,讲些荒州上的见闻,或夸赞成国风物。
但无论是哪一边,都没有主动提及今日大殿中的风云争斗,隐隐中形成一股默契。
待正午过半,宫女们撤去碗碟,又摆上精致茶点。在哈希勒卜又讲完一件趣事,引得众人欢笑之时,盛钰端起茶盏道:“几位王子所言,着实令我等眼界大开,启国两位殿下横渡明江,哈希王子雪山路途遥远,皆舟车劳顿,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这些都是天宁初春时节特有的茶点,请尽兴品尝。”
客人们闻言纷纷端起茶盏回敬,只见白衣男子饮尽茶水,转而双眼微眯,似乎极为享受,他惬意道:“成国风光迷人,就连这茶水也十分美味,哈希谢过钰殿下款待!”说完,他当即话锋一转,眸中精光闪过,嘴角隐泛狡黠笑意。
“但不瞒众位,本次我等并非翻越库鲁塔大雪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