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江，兆骞全家老小已从京师赦还。吴晋锡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他自知时日无多。他无刻不惦念那远在天边的季子，今生恐怕不能再见，每想起来，便心如刀割。如今，朝廷命兆骞妻子葛采真一人出塞。可葛氏一女流，因吴家受尽牵累，吴晋锡夫妇对儿媳多有愧疚。
他招来全家人：“这次我全家能够得脱，全赖龚大人出手相助。人言龚鼎孳仗义疏财，常救人以水火，此言果然不虚。他虽仕清，但暗中却救了多少人！从前我看错他了，现想起来也时常懊悔不已。国难当头，我这不也为了避世，在家做那缩头乌龟！又有何资格对人家求全责备。”
“父亲说的极是……”兆宽意识自己走了嘴，忙补道：“龚大人确实对我家恩重如山。我已备了厚礼，托人上京答谢龚大人。”
“托人上京？怎能表达我吴家的一片拳拳心意！龚鼎孳昔日也是才高和寡，与那吴梅村、钱牧斋齐名，他会止在乎那点财物！君子之交，在乎情理。待葛氏出塞途转京师之时，亲代吴家转达谢意，聊表寸心方可。”
兆骞母亲李氏想到儿子从小衣食无忧，这几年在关外饱受寒苦，不知遭受多大的罪，难免又是一通抹泪：“葛氏一介女流，要远赴千里，与季子团聚，实属不易。要给她多备些盘缠，另外，吴御和沈华夫妇也愿意前往，吴御更是打小与兆骞情同手足。有了他们的帮衬，季子夫妇在那边还能好过些。”
吴晋锡道：“我吴家遭难以来，已家财散尽，家道中落，也没必要留那么多仆婢强撑门面。季子自幼虽聪明好学，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生活似一白痴， 多一人照料总能好些。”
文柔知道嫂嫂要出塞，这些天总是陪在采真身边。葛采真也看出吴家人对她的愧疚，她对文柔说：“夫唱妇随，乃我应尽之本分。今全家得免，实是天大的好事。朝廷命我出塞，正好也遂了我的心愿，只是不能再伺候二位高堂了。”说完，泪如雨下。
文柔也深为之动容：“嫂嫂如此深明大义，我亲自送嫂嫂上京赴命。”
康熙元年，盛京昂邦章京改为驻守奉天等处将军，宁古塔昂邦章京改为驻守宁古塔等处将军。
宁古塔迎来送往，一如往年。
方拱乾家中经多方斡旋，朝廷终同意其缴纳巨资，认工修宫墙门楼赎罪。大家知道了方氏一家就要赦还，相约重九，去宁古台登高相聚。张缙言约上方拱乾、吴兆骞志同道合者十余人，各载酒肴，自东郭而出，奔向宁古台。
宁古台在宁古塔城西五里。这里景色绝佳，风物宜人，又有潺潺溪水，以助秀气。登台远望，迥然有尘外之思。他们坐石临流，饮酒赋诗，谈古论今。
固山和怀仁也随同兆骞一同前往，两小儿在山头捕得一只山雉，兴高采烈地拎来，要给叔伯们下酒。
方拱乾见怀仁一脸欢喜，却心生无尽伤感：“我今日是喜忧参半，一是舍不下这些故友，再则就是放心不下小怀仁。这孩子与当今皇上是同日生人，可命运为何相差如此之巨！皇上是九五之尊，而怀仁是这宁古塔一难民。”
“天下同日生人多的是，难道还都当皇上不成？那岂不是乱了套！”张缙言说道。
兆骞不由想起，怀仁下生之日，她外公曾给他卜了一卦，之后便有些闷闷不乐，看来有些事不愿明讲。想必，定是叶老已占出他命占双亲不全，才会如此隐忧。”
张缙言说：“皇上不也是自小就先后失了爹娘？咱只看到他外表的光鲜，谁会在意他也是个没爹娘的孤儿。”
方拱乾说道：“但愿怀仁也是先苦后甜，我看这孩子，将来定会有大出息！”
说话间，姚其章锅已架好，又舀来溪水，再去寻那野雉时，却早不见了踪影。
张缙言笑道：“方兄刚才说去解手，定是你给放的。都说信佛之人不打诳语，你这为了救一生灵，却又破了戒，究竟是功还是过？”
方拱乾哈哈一笑，道：“自是功过相抵。刚看那天空眷侣，我等岂能忍心将其作盘中之餐？权当为怀仁放生积德，他日也好做个念想。”
众人抬起头，望见两只山雉在上空悠然盘旋，良久方才飞去。
张缙言说：“古人云，登山临水送将归。我等请以这次盛会，为君饯行。望日后相见之时，也不忘今日这一善举。我看，这宁古台从今往后，就叫“放雉崖”。
大家纷纷叫好，由此又升起思乡之情，不禁泫然久之。他们又化悲为喜，饮酒赋诗，等到归去时，已是傍晚。
天风浩浩兮思吾土，振衣高翔兮色欲举。——方拱乾
方拱乾赦归前，将兆骞托付予许康侯。许康侯有一子，名壬辰，长怀仁两岁，便将兆骞请到家中，为壬辰授读，怀仁与固山乌达也与之随学。一些流人仰慕兆骞才名，纷纷将子女送来受教，此后，兆骞就坐馆于许康侯处，时而与一些文士一起，切磋文艺，穷愁中亦饶有佳况。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仲夏季，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
兆骞连日来整理诗稿，今日十分疲倦，不觉伏案入眠。
大和尚函可从梦中走来，他俯身看了看睡得香甜的怀仁，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兆骞见这面容竟是那样熟悉，这分明就是“上京”城中所见的那尊古佛！
“大和尚！原来你是……”兆骞惊喜道。
函可说道：“这娑婆世界生灵涂炭，唯有我佛，能救天下苍生于苦海。”
“佛在何处？”
“佛就在你心中。”
“我早已心中有佛，为何还是如此困窘不堪？”
“此乃万事平衡。你上半生意气风发，年少成名，受万人景仰膜拜，荣耀以极。又有贤妻佳偶，坐享齐人之福。那时，你为何没抱怨世道对人不公？今日方受这点苦痛，难道就吃不消了？想想你周边之亲友，惨遭大难者大有人在，至少你还尚存。”
“可大和尚，我就是想不通。我平生未做坏事，为何这等遭遇偏会落到我的身上？”
“哎！以你过人才智，尚不能洞察世间要意，更何况那些凡夫俗子！你今日之际遇，本就是你自己所选，只是尚不自知罢了，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只有放下，你方能离苦得乐。你需记住，自古天将降大任者，必先……”
“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是早知要承受这般大的苦楚，方换来吾所增益又有何用？我身陷这冰天雪窖，又能担何大任！我倒甘愿做一庸人，能平安无事、安度此生，是何其快哉！”
“这已由不得你！天作如此安排，自有其中道理。”说完函就飘然而去，转尔不见踪影。
“大和尚……”兆骞如梦初醒。
天光放晓，兆骞再无倦意，披上褂子信步出了屋外。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清风徐来，花草吐露着芬芳，沁人心脾，宁古塔竟也有暖阳！
门西打塔和几个土人抬着一汉子在他院前经过。兆骞上前问个究竟。
门西打塔说：“先生有所不知，昨日那上京城中那石佛脑袋掉了。”
“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西门打塔指着这汉子说：“这人是咱这儿一石匠，昨天说去沙岭一带采石，谁知却一夜未归。家人发动四邻到处寻找，终于在那上京古城里找到了他。当时见到他时，正昏倒在那石佛脚下。而佛首也在他身旁。地上还散落一把锤子。”
“竟有这等事！知道凿那佛首是多么大的罪孽吗？”兆骞有些恼怒。
见兆骞动了气，门西打塔忙说：“我看过那佛首颈处的断痕，不像是人力所为，我想应是经年累月风吹雨淋所致。”
这时，那石匠幽幽转醒，他睁眼便问：“这是哪里？”在众人的一再追问下，石匠道出了实情。
昨天，他去沙岭一带采石，不觉就转悠到了古城，远望去，那古佛的颈上竟光秃一片。他又到近前，看到古佛的佛首已坠落于荒草丛中。他想起家里正好缺个碾子，正好就地取材。可是他刚一举起锤子，忽然头痛欲裂。他缓了一会，觉得好些，又欲举锤再凿，这次疼痛更加剧烈，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兆骞连忙去隔壁钱威居所，一贯嗜睡的钱威也已早起，见到兆骞十分惊讶：“真是邪了门儿，我梦见大和尚来宁古塔了，看到他正与你说话，转而又不见了。没想到我醒后一张眼，就见到了你。你说怪不怪？”
兆骞颇感惊奇，忙将佛首的事告知钱威，钱威道：“我二人同感异梦，看来是大和尚有意托梦告之。”
二人一番商议，决定去找张缙言。方拱乾赎归后，流民中德高望重的非张缙言莫属，大家有什么事都找他拿主意。
张缙言忙说：“还等什么，还不快找人给安回去！”
张缙言忙和兆骞、钱威召集流民，请了工匠，和当地的居民奔赴古城。大家一起出工出力，一小天的功夫，终于将那佛首安放原处。这尊庄严慈祥的大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姿，安详地眺望着南方。
兆骞想起梦中大和尚的话语，跪在佛前一拜再拜。
张缙言确眼望着古佛，说道：“佛首坠地，天下必有大事发生。”
当月，天空上接连有三颗陨石坠落。
康熙元年（1662年）四月二十五，永历帝被执。
永历帝在缅甸流亡的日子里，吴三桂攻入缅甸。缅甸王莽达之弟莽白发动政变，杀死其兄后继位。莽白发动咒水之难，杀尽永历帝侍从近卫。而后，莽白将永历帝献给吴三桂。吴三桂将朱由榔及太子带回昆明，并在一小庙内，以弓弦将永历父子勒死，焚化于北门外。云南人不忘故主，寻得未燃尽碎骨葬于太华山，南明最后一帝就此烟消云散。
五月初八，一代抗清将领郑成功于台湾病逝，享年三十八岁。
顺治十八年（1661年），郑成功留下儿子郑经防守厦门、金门，亲自率军攻台湾，经过与荷兰军近八个月的鏖战，于当年十二月二十日收复台湾，以此为海外根据地，与清对峙。他在台湾得悉自家祖坟被掘，父郑芝龙被清廷处死，加之家门种种不幸，内外交困下，心力交瘁，郁郁而终。
六月二十七，大明的中流砥柱、明清之际最杰出的将领李定国，在暹罗国（泰国）景线病逝。
当得知永历帝和太子被执的噩耗后，李定国伤心备至，捶胸大哭。拥明抗清的旗帜已倒，大明气数已尽。定国于五月十五日撰写表文焚告上天，乞求一人早死，无害此军民。从此如愿发病，到六月二十七病死于暹罗景线。一代豪杰终赍志以殁。
中流砥柱相继离世，南明复兴之望已彻底幻灭。
时至隆冬。关外朔风狂吹，雪片如掌。京师通往宁古塔的路上，一队牛车，满载亲眷，在多名官差的押送下，正踏着兆骞当年的足迹缓缓而行。
一路之上，崎岖千里，驿壁上题满了先遣迁客的诗词。一大胡子男人不免跳下车观瞧。他吟诵着驿壁上的题诗，不禁喜形于色。同来的妇人见他的形状，也跟着高兴起来，问道：“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大胡子笑道：“胡皇真是好心肠，赐我游汤沐邑，出关迁客皆才子，此行不患无友。”
其他人却没他这般闲情逸致，人人都各怀心事，看到他这般模样，真好像去戍地游玩一般。
又忽听大胡子一声惊呼，声若洪钟：“哈哈，终于找到你了，量你这桀骜之徒，纵使在这荒郊野岭，也是不肯甘居人下！”
听他此言，一留有黄须，白皙俊朗的中年书生不觉展开愁眉，跳下车来到大胡子近前。看到壁上题句，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朗声吟道：
一向胡天逐雁臣，东风挥手泪沾襟。
只应一片江南月，流照飘零塞北人。
“果是汉槎！从前在江南多有诗词唱和，倒未感有多珍惜，没想到在这塞外戈壁，再见他大作，却尤为亲切，仿若亲见故人。
一差役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朝廷发遣你们来服役，不是要你们来赏诗作赋的！还要赶路呢，耽搁了行程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大胡子怒目圆睁，冲那差役说道：“说话客气点，念你这趟公差不易，因而这一路上都没给你惹什么麻烦。你若是这样不识相，就别怪我们不配合了！伙计们，今日累了，就此歇息一天！”
车队停顿，不再前行，又有一大汉闻声跳下车来，他怒眼圆睁，跃跃欲试。
这差役往返关里关外多趟，还没碰上这么不听话的，正要扬起鞭子，被同行的另一差役阻拦，低声对他说：“稍安勿躁，你知道这帮人都是什么人吗，他们可不是那些书生之流，我知道他们底细，都是通海的亡命之徒。要不是拖家带口所累，恐早就宰了咱们天涯亡命去了，我看咱权且忍忍。”
这差人听完，放下手中的鞭子，口里又不愿认怂：“今儿就暂且饶你一回，再有下次定要严惩！”也不待对方作答就转身走脱。
又一差役上前对大胡子好言相劝：“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新来的。你看今天时候还尚早，我们尽快上路可好？待到前方三十里处还有间驿馆，我们再好生休息一番。这耽误了行程我们实在是不好交差。”
“还是你会说话，我若再不给面子，似乎就有点不近情理了。兄弟们，开跋！”
大胡子这一声倒比那官差说话好使得多，一行牛车又缓缓启动，奔向乌稽山林驶去……
康熙二年（1663年），二月初五。葛采真一路风尘仆仆，来到宁古塔戍所。
她自去年从吴江赴京，即赴刑部看押，于年底方获准起行。出发时，正值隆冬腊月，一路寒苦可想而知。此行，与她同来的还有沈华夫妇和吴御。家中知道塞外艰辛，四方筹措钱两，还卖了多半田亩，都给葛采真带在身上。
此期间，吴晋锡悲愤交加，怆然离世。弥留之际，对其子兆宽、兆宫凄凉地说：“某生不能死国难，死当表我墓，曰前进士某人之墓足矣。”
文柔一直在京师陪伴嫂嫂，出行又送到山海关处，才依依不舍作别，回家奔丧。
早有人来许康侯处通告喜讯。兆骞赶忙放下书卷，奔回家中。见葛采真一行，已在陋室前等候。夫妇俩相见，抱头痛哭，观者如堵，尽皆垂泪。
闻知父亲已过世，兆骞又是跪地哀嚎不止。
主仆相见，也是悲喜交加。沈华夫妻打小看着兆骞长大，见其生活如此寒酸，都不禁落泪。吴御更是挥涕不止：“四少爷你受苦了！”
兆骞道：“到了这里，还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这苦别人受得，我如何不能受得！如今，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同来受罪。今后你我没有主仆之分，只有兄弟之谊。”
“那怎么成！到了哪里也不能乱了规矩。我们都是自愿前往，今后，你什么重活都不用干了，都包给我们！”沈华妻说道。
葛采真擦了擦泪水对兆骞说道：“你猜猜看，我出关时，还有谁来送我？是华峰！他与恩公龚大人一同来刑部相送。”
“华峰现在京师？”兆骞没想到，顾贞观已于去年入京。
吴兆骞出塞之时，顾贞观一时悲伤过度，竟大病一场。想到兆骞的提携和二人的情谊，顾贞观时常夜不能寐。大病初愈，他就对自己许下了诺言，一定在有生之年，绝地生还吴兆骞！他知道，凭一己之力，简直是痴人说梦。若想达成此愿，只有去京城！那里官宦如云，若想救兆骞于冰火，必先出人头地，由此毅然踏上了北上之路。
葛采真道：“华峰一直对你心怀挂念，他与我说，自己将不遗余力，定将想办法把你从宁古塔赎出来！”
兆骞听后，大为感动。一晃相知十载，自己当值而立，当年小友，如今已成家立业，仍对当年情谊念念不忘。但若想赎还谈何容易？华峰能有此心已足矣！
兆骞只顾感慨，却忽略了怀仁。葛采真见一男童寸步不离兆骞左右，怯生生地眼望她，采真略掐指一算，始放下心来，忙问兆骞出处。
兆骞将怀仁出处和遭遇一一道来，采真哭着狠捶兆骞胸口，嗔道：“还以为你与土家女子生了孩子呢！”
采真又拉过怀仁细细打量，看其眉眼，果然与安节夫妇如出一辙，不禁心生千般酸楚，她一把将怀仁搂在怀里：“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