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崔雨玥一见到我，就冲我会心一笑。好像两个间谍、或者便衣民警在对暗号儿。崔雨玥学着兔子蹦蹦跳跳到了我的面前，我摸了摸她圆嘟嘟的小脸儿。
“老师，什么时候上小课？”
“再等一会儿，第一堂课下了之后才上。”
“我都等不及了，可不可以只上小课？”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在了头上摸了摸。她朝我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儿。
上小课之前，为了崔雨玥，我专门去美术教室挑选了好几张关于动物的儿童范画，又找了白纸。
上小课的时间到了，一进教室我就看见崔雨玥已经做得板板正正练起了硬笔字。我走上前去翻了翻她的练字本，发现比起之前进步很大，我知道原因就是因为她想画画。见她表现得这么好，我偷偷把范画还有白纸放在她的桌子上，说：“想画画还是练字。”
“画画。”
“好，不用练字了，直接画画吧。”
然后我便转身，去看李屹峰写字。昨天没怎么管李屹峰，这节课可得好好补偿他了。之所以没让李屹峰画画，是因为他字练得很好，显然是很喜欢练字的，这节课我打算再给他讲几个生字。
在我刚给李屹峰讲了三个字之后，猛地听见前排传来陈老师的训斥声：“谁让你画画的！”同时，何老师也忽然进来了。
崔雨玥眼神飘忽着看向我，何老师走上前去，拿起我给崔雨玥的范画看了看。
“我让她画的。”我怯怯地说了句。
这时，其他学生也都疑惑地看向了我。
“王老师，你出来一下！”何老师用生硬的语气说。
我跟着何老师去了办公室。
何老师把崔雨玥的画丢在我办公室的桌子上问：“这是什么情况？”
“…崔雨玥喜欢画画，我就让她画了。”
“你是这样当老师的？孩子喜欢什么就干什么？你给他发个手机她更喜欢！那大家都一起玩手机好不好？”
“…可是她不喜欢写字，光让她写字的话，她就会像之前那样不听话了，如果让她一半时间写字一半时间画画，这样她两门课她就都能好好儿上了。”
“王老师，可不敢这样搞啊！你这样搞怎么跟家长交代？回去家长问孩子今天学了什么字，结果孩子说今天画了一节课的画。”
“不是一节，是半节课，先写字，再画画。”
“你是什么老师？”
“书法老师啊。”
“对啊。”
“…可是小课的内容不是也包括绘画启蒙吗？难道是我看错了？”
“这个绘画启蒙是下个月留给闫老师上的，你连书法都教不好？教得了绘画？”
“…好吧，…那是我理解错了，不好意思。”
“崔雨玥这种学生，别说是你管不好了，其他老师一样也管不好。大部分孩子说白了都是家长逼来的，有几个是真的喜欢写字的？你要做的就是严厉一些，上课时把纪律维持好，放学后跟家长沟通好。说难听点儿，就是把家长给哄高兴了，让家长愿意接着续费就行了。这就够了！很简单的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
“画画这事儿你不需要管，马上可以让他们背背唐诗，记得一定要录视频，然后把录下的视频发到家长群里，得让家长能看到！要不然你再用心都是白搭，家长不会领情的。”
“嗯。”
“出去吧。”
“可是其他学生都在练字，他俩背唐诗会不会打扰到别人啊？”
“要动脑子啊！我的王老师！”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
“其他学生在上课，你可不可以把画材室收拾一下，让他俩在画材室里背呢？”
“欧，好吧。”
我出去之后，把画材室腾出来一些空间，然后进了教室。当我走到崔雨玥旁边时，看到崔雨玥空洞且涣散的目光正盯着田字格本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突然让我联想到了牢房里的死刑犯，其中装满了本不该是她这个年龄所该有的迟钝与绝望，仿佛她看着的并不是田字格本，而是一张冰冷的牢网。
“小玥，你几岁了？”我心疼地问她。
“…五岁半。”她眼神呆滞，没有看我。
“哇！真棒！那你快上小学了啊。”
“我不想上小学。”
“嗯？为什么呢？”
“上小学之后我就没有时间陪爸爸和妈妈了。”
“…”
“我想永远都留在幼儿园，我不想上小学，初中我也不想上，高中和大学也都不想。”
“…”
听完她的话，我表情僵硬，面前像是被糊满了胶水，视线开始模糊。我竟因自己身为老师这一身份而感到莫大的羞愧，我的职业根本一点都不高尚，非但不高尚，甚至觉得它的本质就是在犯罪。
“走，老师带你去画画。”我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对了，你也来。”我用另一只手拽起李屹峰。
来到画材室，崔雨玥立马变了一个模样，她新奇地左看看右翻翻，把东西弄得稀里哗啦。
“你俩先坐好！听我说！”
“好。”崔雨玥老老实实坐在了小板凳上。
“李屹峰，你想背唐诗还是画画？”
“画画。”李屹峰干脆地说。
“好。刚才你俩都看到，陈老师跟何老师不许咱们画画。”
“…”他俩一副扫兴的模样。
“但是，他俩说不让画咱们就不画了吗？”
“…”
“咱们又不傻！不让咱画，咱就偷着画！”
“耶！”他俩从板凳上跳起来大喊。
“很好！不错，出去吧！回去写字去吧！”
“…不要。”他俩努着嘴委屈地说。
“所以我跟你们强调一下纪律。”
“…”
“一，不许大吵大闹，否则把陈老师跟何老师吸引过来，咱们以后就休想再出来画画了；二，画画之前先大声朗读十分钟的古诗，这是为了迷惑对手，这样他们会以为咱们在里面好好背诗呢，然后咱们再趁机画画，好不好！”
“好！”李屹峰大声回答，崔雨玥突然拉着李屹峰胳膊，对他“嘘”了一下。
她俩朗读了五分钟古诗之后，便开始画画了。由于这是画材室，所以各种绘画材料都很丰富。崔雨玥挑了一张小兔子的范画，照着画了起来。李屹峰挑了半天范画都不满意，问我怎么没有关于恐龙的范画。我问他想画什么恐龙，他告诉我想画腕龙。我在手机上搜索了很多腕龙的卡通画，他挑选了一张照着画了起来。崔雨玥好奇地凑过来，问腕龙是不是长颈鹿，我说腕龙是一种恐龙，她似乎还不知道什么是恐龙。
等李屹峰画完之后，我夸了夸他。然后想起之前自己看过一部特效很逼真的恐龙纪录片，叫《史前星球》，便用手机搜出来叫他俩看。他俩一见到恐龙出现，就从我手里一把夺过手机，认认真真盯着屏幕看了起来，那阵势仿佛都要钻进手机里了。
我问他俩在家里有没有看过恐龙，李屹峰说他想看，但家里不让看；崔雨玥是压根儿还不知道什么是恐龙。
过了一会儿，门忽然被推开。听到声音，那俩孩子身子吓得猛地一抖，一把就藏起了画还有我的手机，然后大声背起了古诗。
是何老师进来了。
“王老师，可以放学了，都超时五分钟了。”
“嗯，好的。”
那俩孩子还在背着古诗。
何老师大声冲他俩说：“好了！放学了！你们家长还在外面等着呢！”
那俩孩子不理他，还在大声背着。
何老师意识到了不对劲，走到了他俩的身边。
“嘘！”
他俩还是大声地背。
“闭嘴！”
见何老师语气很严厉，她俩才慢慢停止了背诵。
“嗷～”———是我手机里恐龙的叫声，紧接着是纪录片的旁白。
“拿出来！”何老师摊开的手掌，伸到了崔雨玥的面前。
崔雨玥颤颤巍巍、一动不动，何老师把手伸到了桌子下面，摸出了手机还有画。他看了一眼，转身对我说：“王老师！你还真的给他俩手机让他俩玩儿啊？”
“…”
“行了，你俩回教室收拾东西放学。”他对这俩孩子说。然后把手机递给我。
“不好意思，这份儿工作我胜任不了。”说完，我转身就去办公室，卸下自己鼻梁上被强行要求戴上的零度眼镜，戴上自己的鸭舌帽低头就走。出门后，不小心被门口第一个台阶给绊倒了，我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尴尬地爬起来，捡起地上掉落的帽子，一瘸一拐地接着往下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