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叶子辛手术后五天便可出院,但他不仅赖了整整一个星期,更是由于要腾出床位的缘故,就借机搬入母亲的病房。直到昨天,这个男人才被母亲给劝回了高城花园。
“好了!”母亲劝说前夫道:“明天,我就出院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看你这一身脏的,该是有半个月多都没洗澡了。”
“那就说好了!”叶子辛竟是宛如一个少年那般撒娇:“你出院后,就搬回高城花园来住。”在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叶子辛天天跟母亲磨这事。
起初,母亲说他们两人已经离婚这么多年,她搬回高城花园像什么话,难免会遭到邻居们的非议;叶子辛便提及只要母亲一出院,两人便去民政局办理复婚手续,却是遭到了母亲的拒绝,说两人已经这么大岁数,不想再瞎折腾了。
当时,叶子辛正躺在陪护椅的单人床上,以双臂作枕,望向天花板,可见从窗外照进房间里一抹淡淡的月色,仿佛柔情的水光般正涟漪地于屋内荡漾。
“苦艾,你是不是对当年的我特别失望?”
“没有!”母亲也平躺在床上,望向天花板的月色,语态如水似地回应:“我是对我自己感到失望。”
“你在说什么啊?”叶子辛吃惊地坐起身,他望向病床上的前妻,面现一脸情绪潋滟的疑惑之态。
母亲则是目光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子辛,你的确应该恨我,因为当年——我跟你讲述我曾经受到母亲和继父那番不公正遭遇的同时,却是刻意隐瞒了一点。”
“什么?”
“我逃跑般离开孤村,离家出走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你是说你继父——”叶子辛吃了一惊,话语拎到了半截,便进行不下去了。
“对!”母亲慢慢地坐起身,她将枕头靠在床头,坐直立起上半身道:“但我不可能要那个孩子,所以就自己买来了打胎药,把胎囊给打掉了。那天,也是我第一次上你的夜校,我为了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为了表明不向命运低头,因而我不想迟到,便强忍着痛苦去上课。”
叶子辛神情明了地点了点头:“难怪,你那天的脸色如此苍白。”
两人久久地没有说话,就像是这如水的月光,廓出了一股朦胧而诗意的沉默之美,尽管这美丽斜行着一道暗月的阴影,其如同藏匿在母亲强大生命力背后的那抹暗影,但这也是一个更加丰满且立体隐忍的母亲形象,一个更加活生生、充满了喜怒哀乐的苦艾。
过了半晌,叶子辛道:“但你现在为何愿意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果然,母亲面现一副无所畏惧的满不在乎。
叶子辛的嘴角咧出一抹微微疼痛的苦涩:“这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吗?”老到不必再执着于追究过去,只在乎剩下所余不多的日子。
“是啊!”母亲气息悠长地叹言:“我们都老了,剩下的日子都不多了,所以珍惜眼下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叶子辛点头承认:“珍惜眼下比什么都重要。”
“说不定——”母亲喃喃自语:“我得这病——正是由于那个小小的、还没成型的胎儿对我的一番报复,他是在抱怨我作为母亲太狠心了。”
“不是,不是的!”叶子辛从陪护椅上连滚带爬地跪到前妻的病床边,一把抓握住母亲的双手:“苦艾,你不要妄自菲薄,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错误,以致我们浪费掉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大把光阴。”
母亲的眼眶满含泪水,她温情地抬起了手臂,顺了顺前夫鬓边的一缕白发:“子辛,人老了——是不是都会为自己曾经年轻时的行为悔悟过什么?”例如,外婆对母亲的临终忏悔,母亲对外婆的告别原谅;现在,也正是这个男人对母亲的照顾,母亲重新于对方变得再次依恋,就像是回到了两人爱情最美好的时光,则是掺和了一股五味杂陈的沧桑况味。
叶子辛抓住对方抚摸自己的那只手,并将面庞亲吻地依偎在前妻的掌心,也已是泪流满面的悔悟。
我听到上述这段对话,是在叶子辛的临终前,他告诉了我——他与母亲这段交心的谈话,那一刻他感觉到幸福无比。
母亲出院这天,我跟静美便早早地来到医院,为母亲办理了各项出院手续。因一切手续皆人工智能化,我和妻子陪母亲收拾行李,母亲不时地望向病房门口,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静美忍不住询问:“妈,您在看什么?”
母亲望向我道:“你爸没来啊?”
“啊!”静美微笑地解释:“他在帮我母亲做午饭,打下手,说要多学学手艺,以后好做给您老吃。”
母亲笑了起来:“到时候,我看不惯他笨手笨脚,肯定还是自己动手。”
静美帮叶子辛说话道:“关键是公公有这份心意,我觉得实属难得。”
提着打包好的行李,我与妻子走出了病房,母亲跟在我们的身后,她似乎流露出满心幸福的模样,像是再次跌入进了爱河的激浪。
静美偷眼瞧向其身后的婆婆,面冲我做鬼脸地吐了吐舌头:“这两人——还真是在恋爱的感觉啊!”
“心动有助于血液循环,对身体好!”
“哈哈!”面对我的调侃,妻子笑了起来,她也在为婆婆和公公的此般情感进展而感到开心。
我们乘坐电梯,刚刚才走出了住院部的大厅,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所吸引,抬头眼见祝宛芳推着一辆轮椅,轮椅坐着的是白头白须的任总,那个男人的外貌不仅苍老,还是一脸病态羸弱的苦相。祝宛芳没有了其往日间的风采勾魂,而是身穿一套简单朴素的休闲套装,满是一副疲惫憔悴的抱怨。
“你这个老不死的,我们都赔光了,公司彻彻底底地败光了,所有家产也都已经被败光了!眼下,居然还要给你进行人工心脏移植?!而且,还不能保证手术百分之百的成功!”祝宛芳竟是越说越伤心,她不顾周围来往的医患,居然失声痛哭:“你让我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活啊?我已经人老珠黄,就算我出卖色相,为你讨医药费,也没人理会我,不会再有人理我了!……你知不知道——不会再有人理我了?!”
祝宛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她蹲下身子自怨自艾,喋喋不休地泪流满面,但轮椅上的任总却是面目痴呆,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神状,他似乎不仅需要移植人工心脏,多半还患上了老年痴呆等症状。
母亲眼见我们停下身子,望向那个发泄中的女人,不免奇怪地询问:“那个女人是谁?你们认识?”
“啊!”静美恢复了平静的面色:“她就是祝宛芳。”
“祝宛芳?”母亲一脸思索的困惑:“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很耳熟。”
十一年前,母亲和静美联手在星空画廊的大厅内设了个局,让祝宛芳吐露了其不会跟我在一起的真实想法,但由于母亲当时等候在画廊外——坐在路边停着的那辆宝美Auto,所以她并不知晓这个曾经破坏了我与静美婚姻的女人——其外貌及长相。
妻子便直言不讳道:“她就是插足我和小寻婚姻的那个第三者,那天——在星空画廊,她明确表态不会接手小寻,所以就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富商。估计——其丈夫的家业多半是被这个女人给败光了,因而眼下,她就连给丈夫治病的钱都没有。”
静美的语态轻描淡写,让我有些挂不住脸面,但由于我理亏在先,所以不便争执什么,只得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母亲明白地点了点头:“这种女人就像黄莉,专门吸男人的精血,只不过——黄莉也算是迷途知返,安心跟你哥哥过日子。”
“是啊!”静美眼见我不出声,便故意地瞧向我道:“但并非所有像黄莉那样的女人懂得迷途知返,这也算是她自作自受吧?你说是不是啊,小寻?”
“啊!”因妻子的反诘太过突然,我先是稍稍呆愣了一下,这才面色僵硬地有感而发:“对!曾经风华正茂时,她把全部的赌注都耗在男人们的身上,并自以为抓到了像任总这样的金龟婿,则是将所有的存款都败光了。”
“是啊!”静美补充道:“十几二十年前,祝宛芳唯一的优势就是她的年轻貌美,但现如今人老珠黄,又没有其他安身立命的本事亦或能耐,便再也抓不到其他男人的欢心,想必——她这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们回到高城花园,岳母已经做好午饭,叶子辛和馨馨正将菜品端上了餐桌,我们一家六口其乐融融地围坐桌边,竟是有种过节团圆般的喜庆气氛。
岳母特意拿来了一瓶红酒,说是要为母亲与叶子辛的康复双双庆祝,女儿也开心地讨要了半杯,静美便瞪眼强调下不为例。
“好了!”岳母维护外孙女道:“你不要对馨馨总是那么严苛,难得今天大家高兴!”
“就是!”女儿面冲妻子淘气地伸了伸舌头:“我这是庆祝爷爷和奶奶身体健康!”
一家六口举杯畅饮,当母亲与叶子辛两人一起举起那只握有酒杯的手腕,我看到两人的腕端是岳母送给他们的那对无字手表,曾经母亲对岳父与岳母的那句期许:这是一对无字情侣手表,希望老哥哥和老姐姐未来的爱情,就像这对手表,无需过多表达,而是长长久久,直到永恒!——却是转到了自己和前夫的身上。
也许,人们往往于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光,才能顿彻领悟生命的意义、活着的真谛、家庭和幸福等等人生的所有深意,这就像是经过了病痛生死一遭的母亲与叶子辛。因而,我觉得我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算晚,毕竟我和静美还有大把的人生与未来。
我特意望向了身边的妻子,便跟静美撞响了她的酒杯,就像是与之约定共度余生,妻子则是一副奇怪的表情,她不知我如此激荡的动作意欲为何,却是眼见我将这个约定给一口干下,便也喝下了其杯中的醉人酒液。
眼见大家都安坐了下来,母亲则是微笑地望向我:“小寻,你不是说等我手术成功,要做一件大事情吗?”
说话的同时,母亲望向其身侧的叶子辛,显是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叶子辛更是满怀期待的神态,这弄得其余三人纷纷望向我,是在询问到底是什么大事情,这反而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我沉默了半晌狡辩:“如果他愿意马上跟您复婚,我倒是可以为此考虑一下。”
“哎呀!”由于,馨馨坐在我的左手边,她拉着我的手腕摇撼:“爸,到底是什么大事情啊?”
“大人的事,小孩不许多嘴!”我快速地转换了话题:“这个周末,趁天气好,我们不如去哪儿走走。”
静美提议道:“那到我的自助餐厅,为公公婆婆的康复出院,以及重新在一起好好地庆祝一番。”
“好啊,好啊!”叶子辛最先发出了热烈的响应。
母亲挖了前夫一眼:“谁说我们重新在一起了?!”
“你还不同意!”叶子辛一副着急的模样:“这些天,我可是把我的心都交给你了!”
馨馨大概第一次听闻爷爷说如此肉麻的情话,因而正要咧嘴偷笑的同时,却是望见静美瞪来的眼神,她只得面捂住了嘴巴,生生地吞咽进了肚子。
“苦妹,”岳母含笑望向母亲道:“你如果再不答应,我看子辛交给你的那颗心必定碎成了渣。”
“再说吧!”母亲淡笑地望向着儿媳,回答她之前的那个提议:“静美,还是不要这般破费了。”
“妈,”妻子拉了拉婆婆的手:“那是我跟朋友一起开的店,就是咱们家的餐厅,这怎么能算是破费?”
眼见母亲还想要说什么,我打断她们二人的争执:“这样吧!我们也不去什么餐馆,眼下正值夏至节气,天气还不算太热,不如我们去郊游更好?”
女儿兴奋地瞪大眼睛:“郊游?”
“是啊!对了!”我越说越激动,望向叶子辛道:“您那不是有钓鱼竿吗?一次都还没用过吧!我们就去郊游垂钓,看谁钓的多。”我是在提及其六十岁大寿与岳父七十岁寿宴一起举办时,岳父生前赠送给他的那件超轻巧的碳素钓鱼竿。
“好啊!”叶子辛开心地点头。
“正好——”静美笑言:“我有个客户朋友是开度假村的,他们那儿景区不仅有鱼塘水库,还可以泡温泉,他一直让我前去考察,好为他们做营销方案,但最近二老住院,我一直没抽空去看看,我们就到他那儿去郊游,正好工作度假两不误。”
我开心地拍手赞同道:“正好——那也把熊瑞与胡悦一家三口带上,就由他们来负责大家的食材和料理。”
“哈哈!”静美笑了起来:“你这如意算盘可是拨弄得‘哗啦哗啦’直响。”
“那把舒静吉一家也喊上!”岳母望向叶子辛道:“亲家公,你不会觉得尴尬吧?”
“怎么会?”叶子辛则是豁达地浅笑:“我都已经是到鬼门关外溜达一圈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尴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