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勒斯的参观进行得很顺利，但聂珩的要钱计划开展得却不是很顺心。
倒不是他父亲把在他岳父那里受的气全算他头上了，首先预算这个东西就不是一个人说了能算的，华世的全面预算管理制度虽然很废，但确系存在这么一个绕不开的东西；其次是他要钱的名目很有问题。
这就要说到他想要趁热打的铁——趁合资子公司筹备期间，组织两拨一线技术人员出国交流学习，所以着急忙慌要的也是这笔钱。可这一提案却直接导致已经答应拨给他们升级办公室基础设施的款子只到手了一半！似乎是怕他闲来无事再奇思妙想。
为此，聂珩一整天都很暴躁。
暴风眼里最是云淡风轻，可惜气压低得同样不适于人生存。
于是在工作时间饱受摧残的舒琅和在私人时间喘不过气的沈彧都觉得很有必要解决一下问题，而不能等他主动说起。还秉持哄他高兴这一大前提，预定了食评网上热门甜品店的包间雅座。
然而聂珩这个人多少有点不知好歹在。次日下午茶时间，三人齐聚一堂，还没落座，他便幽幽开始了吟唱，“事出反常必有妖。”
“烦请珩少别忘了上一句——人不知理定有祸！”因为沈彧在场，舒琅会怕聂珩吗？“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我讲的呀，只是，和你的道理不是同一套。”
“那就但愿你的道理和我的是同一套！”一进门沈彧便锁定了唯一的单人沙发，这些天降温又下雨，她背疼，坐不了硬的。把位置占了，才转过来处理这头的争端，“快坐下，舒秘也是！”
“肯定的！”聂珩拿了一个多余的装饰靠垫给妻子塞到腰后面，又把椅子往她身边挪到没有空隙，才肯安心坐下。
“既然是肯定的，你就来说说，我的道理吧！”
“你在担心我，在关爱我......”
怎么就开始撒娇了？舒琅抖了抖，试图摆脱不适，但显然沈彧不准备放过他。
“是我和舒秘。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担心呢？孤家寡人什么的，听上去确实很酷，但那是封建时代的玩法。”
“我，”聂珩垂眸，笑叹，“怕错误地给出希望......我不否认曾有过不相信自己会被理解或者有人能为自己分忧的自大时期，但那已经是快20年前的事了。我这个人，别的不好说，但贵人运一直很好。也是托福，没有长成什么封闭阴暗的性格。只是，我身边的大家都太好了，好得让我担心无法回以匹配大家才智和付出的正向反馈。”
舒琅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开口闭口都是名利，都是金钱，都是待遇——他觉得那是退而求其次的东西......
“可是珩少，错误给出的希望至少也是希望！”
“可现实却是这般现实。舒琅，让我愤怒的不是钱！”
舒琅默然。他一早便预判并提醒过聂珩，公司绝不可能为他的设想买单，他们甚至都没怎么为科研人员出国交流学习花过钱，要么是别个自带的经历，要么就是到国外出差的顺便，怎么可能为流动性更大的技术人员花钱？而且近年来还找到了渠道，用高薪从东欧国家挖掘外籍高级技工。但最终放任聂珩折腾，非去撞这南墙一撞，倒也不是怕担责，而是他此次固执己见得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恐怕是一次试探。
不同于大多数长期坐办公室里决胜千里、指点江山的高层，因为专业出身，聂珩与生产一线一贯走得很近。而近年来得到的反馈让他越来越觉得，技术、生产和品控都是脱节的！一边堆满了名校优质精英的简历，一边总在抱怨招工难、留工难，质检倒是很好地在这二者间充当了过渡，可问题是，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良性的协作状态！
的确，这不完全是华世的问题，高水平的熟练工本来就稀缺，且随着技术和产业的升级，标准也在不断提升，可不是华世制造的问题就不用解决了吗？那和时代风口吹起来的猪有什么区别？
聂珩不想做猪，尤其是风暴退去后，从高处跌落的死猪，虽然他还没说出口却已经明牌的解决提案可想而知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猪的提案——投资培养。
“自费也就是几百万的事，我给得起这个钱，也舍得花这个钱！让我愤怒的是，我看到了一群......呵！”说到这里，聂珩的五官开始不受控制，“老而不死是为贼！我算是明白了其中的悲愤！”
他们也明白了他的悲愤。
舒琅深远地说起了现状，“比起老老实实打地基，人似乎天生就有建造空中楼阁的梦想。投钱搞机械臂、研发机器人之类的长远等待，反倒能轻易调动老头子们的积极性！我不是说这种投资错了，毕竟后来者就是依据人类学家称作为‘受到阻滞的领先1’的法则在更迭中实现突飞猛进，而是......有时候我会不住去想，未来到底是不是一个与今天毫无关联的世界？”
“不好说。不过有一点倒可以确定，老头子们的世界和年轻人的截然不同！”沈彧附和道：“托他们的福，华世早已不是后来者，这是必须得承认的功劳。但未来已不再有蓝本可参考，如何适应时代变化，在转型时期巩固领先地位，他们显然不具备这一经验，却还在用过去的成功打压、断绝年轻人磕磕绊绊的摸索和尝试，这或许才是华世停滞的根本。”
“起于微时，却逐渐脱离实际，陷入虚花幻影之中！机械臂或者机器人也需要人来控制，它们会故障，需要维护。什么时代，人都是最值得投资的。操作机器的实质是被机器操控，华世需要的是操控机器的人和操控机器的思想！所以这事一定得弄......”
哪怕长路漫漫。
然而聂珩话还没说完，就被舒琅激动一拍手打断。他颇为自得道：“所以我已经让人去操办了！考虑到珩少的腰包，私自压缩了规模，两期，20、20人。第一期以有护照、英文佳的优先；第二期就可以再提高一些审核标准了！技工学院和对外交流项目，也让人去收集情报了。”
“......你是在求表扬？”
“难道我不配被表扬吗？”舒琅感受到了不公，“你不是说，对人总是愿意相信他们得主观能动性的吗？”
“这又不意味着我不计较。”
“我发现，伺候好你更轻松。”
“嗯？”
“就像一个挑剔的丈母娘，虽然挑剔，但至少不恶毒。”舒琅轻叹，开始交代实情，“我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爸少一点，三个！他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儿子，我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儿子，舒家的种种即便日后和他有点关系，也和我关系不大。幸运地是，我这个人特别擅长与自己和解，很早就不纠结自己尴尬的出生了，可不幸地是，我转而开始纠结如何凭借本事出人头地......所以珩少，我们之间不需要在华世或舒家的事情上内耗，比起为难，我反而担心你不敢想或者想得不够大！”
“我听出来了，你是个狼崽子！”
“狼崽子又何止我一个？”
“獠牙还是藏着点好！夫人以为呢？”聂珩试图挣扎一下，但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家夫人可有祖传的大逆不道傍身！
“我向来只和体面人讲体面。再且，权力斗争并非集团之间争权夺利的事件，它往往涉及建设，涉及未来。我也想尊老来着，可老头子们何曾懂爱幼？把持权力不肯让渡，可问题是他们已经没了创造性，还不兴我们去夺吗？”
“我听出来了，你也是个狼崽子！”
沈彧也不说话，就笑着看他。聂珩一怂，老实承认他们是人以群分，“好吧，我也一样！掌握了主动权，也得让人知道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不是吗？”
“珩少的意思是？”
“只是成立个子公司便要举办发布会？这种奢侈的事咱们不干，只在官网上进行公告即可。”
虽然礼堂订金付了，邀请函也发了......
“这......咱们日后也是需要融资的，不能够为丧气的人、丧气的事自刀吧？”
“那就压一压，压过沈家慈善晚宴。”
“少夫人这话指向性有点强啊！”
沈彧笑道：“我刚得到消息，我二伯会带几个法国的朋友回来参加沈家的慈善晚宴。”
“噢？”同样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聂珩看向妻子，从她笑意深深的眸子里得到肯定后，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不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朋友！总得保持些神秘和惊喜吧？”
“好，不告诉你！”
回想之前在法国陪聂珩去见的那些个“资本”和他们的兴致，舒琅觉得事情稳了，只是，“可恩格勒斯那边......”
“他们才多少股份？远不到对外投资管理制度的披露金额，完全是给咱们面子在陪咱们玩，可不就看咱们怎么玩了吗？不过礼数还是得到位，明天叫上张叔叔他们，一起过去一趟，之后就都放几天假吧！”
舒琅一边在行事历记录，一边嘴不饶人，“你这也太损了！发布会本来就是对外宣传的一种形式，你不需要露脸，也不让华世露把脸？”
“他们可以自己狂欢！人嘛，在自讨没趣的同时，怎么能不懂得自娱自乐呢？”
注释：
1 在高度发达和不发达社会的边界上，天平往往会向更落后的社会倾斜。
——（英）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
历史的发展并不像通常所说的“一事成功百事顺”，人类学家们将此称为“受到阻滞的领先的法则”。该法则认为，最具适应性、最成功的社会要在转变时期改变和保持自己的领先地位，是极为困难的。相反，不太成功的落后社会更有可能适应变化，突飞猛进。
——《全球通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