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刘元宗又把阿恒留住与自己同宿。他很老实的躺在床边,给阿恒留出宽大的空间,且装作很快睡熟了。只是在夜半时分,他估着阿恒一定睡着了,便偷偷的睁开眼睛,看着他阂上的的眼睫和长长的眼睫发呆。
今夜再见,他或许也该清楚,除却从前的兄弟、友朋与知己的情意之外,已然很确切的对李亘滋生了另一种他不能面对的情感。这情感如此热烈,几乎要将他的心都烧灼成了灰烬。
可是正因为如此,他却反而愈发的清醒起来。也许这份爱意过于深沉或者热切,便让他生出忧惧,忧惧他如果放任自己,在贪恋和痴迷中一意孤行,那结果或是连与李亘的手足知己情义都要失去。若还能留在他身边,还能拥有他的珍视和在意,哪怕是远一些的距离。
想到这里,刘元宗心里有被利器割裂的钝疼,疼的他几乎要高喊出来。在不曾真正爱过一个人时,他遇到了李亘这样卓然无匹的人,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可无论如何,幸或者不幸,他都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因为他不是一个很会掩饰自己的人,早做决断,才不会露出马脚。他微微的撑起身子,往阿恒的额上轻轻的吻过,仿佛是吻在李亘的脸上,权做对自己这份意外又荒唐的感情的告别。
有一滴眼泪无声的滴落下来,滴落到在阿恒的眼睛上滚了几滚,才从脸边流落下去。
他有些慌乱的想去擦拭,可是阿恒在梦中咕哝了几句,又翻了一个身,已经背对着他了。
刘元宗小心翼翼的在床边躺好。他又回想了一下李亘的笑容,觉得这辈子遇到他,感受过钟情的滋味,已然是无憾了。然后他伸手在虚空里一抓,仿佛手里抓住了一支锋利的匕首,然后他照着自己的心脏猛的刺了进去,慢慢的旋转了一周。
他咬着牙,似乎真有利刃在移动一样,心里疼的厉害。他又一串串的流出眼泪来,然后他暗暗的嘘了一口气,和自己说:好了,不该有的我都挖掉了,从今以后,他只是我的大哥了。
他终于成功的说服了自己,也或许应该是终于成功的欺骗了自己。于是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次他没有再梦到李亘。
很多话本或者评书里,倒是听过挥刀断情这件事。可是刘元宗用意念把自己痴恋李亘的心剜掉了,这很像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然而笑话也罢,他似乎真的做到了。
因为第二日一整日,他都像往常一样依旧大大咧咧的,好像回去了从前,即使身上的伤口烂掉也不耽误睡觉的那个爽快又豁达的人。春子和他在一起呆了一整日,也再没有听他倾诉过自己的苦恼,这倒让春子有些好奇,偷偷的观察了他几回,似乎脸上的红肿已然消了,容貌依旧还是英气勃勃,和过往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他在马车厢子里痛哭,自己把自己的脸打到红肿的事,都是一场梦。
这却让春子按捺不住了,瞅了机会便好奇的问起:“元宗哥哥,你的烦恼已经归置好了么?”
刘元宗哈哈一笑:“还提那些做什么,那时候不懂事,分不清罢了。 ”
他答的爽快,就像在回复少不更事时的陈年旧事,春子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既存了这个怀疑,偶尔便会偷偷的观察他。观察了很多次之后,他却越发迷惑了,因为发现刘元宗虽然表面当真和过去一样,但有时他脸上会浮现出一些从前没有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被春子敏锐的捕捉到了,这种神色叫做忧伤。准确点说,叫淡淡的忧伤,因为那神色真的如天边风云,疏忽来去,难以捉摸。
但他既然不愿意再提,春子也就从此放下了这个话题。
因为有李亘亲手绘制的详尽地形图,刘元宗和春子很快就在府卫兵附近找到了已然荒废的地道入口。正好在一处无人居住的民房内。
通过里正联络,已然确定了十几个可信任的人手,只待天黑就能行动。
去徐府看过如意,见徐良夫妻对女儿如掌上明珠,这一辈子蓝一是再不用尝受被父母抛弃的苦楚,这无疑让阿恒无后顾之忧了。
按照李亘的方案,接下来是要去出城会一会那个马识途。但是出城容易,再想回来可就难了,为了抵御流民侵扰,城门从很久前就只出不进,除非有行脚商人的官府凭据。
柱子倒是认识不少行脚商人,阿恒正想着找他看看能不能借到一个,谁知刘元宗却道:“哪用这么麻烦,你一个小孩子,随便混混就混出来了。到时候几两银子一使,谁还担心你能翻了天?况且还能试试守城的兵士到底是铜墙铁壁还是纸糊的老虎。如果实在进不来,到夜里找黑白大哥给你提上来也就是了。”
试一试禹城的兵力状况倒是很有必要,况且还有引魂使者垫底。阿恒到了城门外便随便跟着个大人身边混了出去。
刘元宗和春子在城墙边儿转悠了一阵子,一直等到半下午的时候,才收到阿恒的暗号,便去到城门口转悠。如今禹城一直没有新太守就任,郡尉管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得过且过。这些兵士整日更是懒洋洋的。这时候值了一天正是又累又饿,换岗的却还没来。刘元宗瞅准了一个似乎是头目的,便上去直截了当的道:“官爷,刚我二姨夫在外面贩货,孩子睡着滚下车子给丢外面了,您行行好给放进来,小的请几个官爷喝酒。”说着,便将几两银子塞了过去。
那兵士半推半就的问:“不知道我们官府的规矩?多大的孩子啊?”
阿恒此时已经在城门外站着了,刘元宗指了一指:“就那个,才两岁。”
那兵士一看阿恒,小脸蛋儿白胖胖的,衣裳也整洁,确实不是流民,况且还没他腿高呢,便招手道:“趁这会没人,赶紧的进来!”
阿恒拔腿跑了进来,刘元宗一把将他抱起扛在肩头上,谢了守门的官兵,便和春子上了马车。
路上阿恒笑道:“我整日嫌弃这个身体年幼无用,谁知道如今倒发现些好处。”
刘元宗趁机又自我吹嘘了一把,便问起老马的情况,阿恒道:“我出去之后,先在流民聚集的营地里转了一圈,发现竟然被他管理的井井有条,物资也都发下去了,又打问了几个老人,说每次发放粮食之类,都是老人和孩子优先,其次是女子,男子最后。有一次大家跑出去几十里也没讨到多少食物,便从年龄最小的孩子分起。因保证到了孩子活命,那些分不到的大人们就愿意自己先挨着。那个老马经常带头挨饿,最多的时候他曾经五天五夜没有进一口水米,饿的几度昏死过去,最后还是忽然从野地里跑出来一头母羊,用羊奶救活了他,所以大家都很服他。”
刘元宗点头道:“子曾经曰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个老马确实是有一些能力的。”
阿恒第一次听刘元宗掉书袋,不由笑道:“没想到阿弟不只生性勇毅,也这般腹有经纶。”
刘元宗一听得夸奖,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大哥,你也收我做徒弟吧,我也想好好读书,学道理。若是不学无术,也是丢了大哥的脸。”
阿恒自收了蓝一那般聪慧的徒弟后,很是尝到了做师父的甜头,而现下如意又太小,一时教不得,刘元宗既然有意学习,那就正好补上了这个空缺,便笑道:“既然你愿意学,那最好不过了。我今日转了流民营地,又亲自见了老马,和他交谈过,确信他不是奸诈之人,心里便踏实许多。等我们办完大事,把禹城安稳下来,无论经史子集还是玄数星相兵法,只要我会的,我都慢慢的教你。”
刘元宗一看他认了,立即以手触额代了跪拜之礼,口中又叫师父不绝。
阿恒被他几声师父叫的心花怒放,故作老成的伸手往他头上拍了几拍:“徒儿乖。”
春子驾车在前面走着,听着里面说笑之声,偶尔回头去看时,正看到刘元宗这个八尺昂扬的大汉,正团在阿恒身边,笑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莫名其妙的,春子觉得,他若有尾巴,这时候应该快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