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金刚之怒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9387字 发布时间:2022-11-18


八月,清廷断然决定,大举强制迁徙濒海居民,史称:《迁海令》。

此次“迁海令”,比之此前《禁海令》更加严厉。从山东到广东,所有沿海各处居民一律内迁三十里。所有沿海船只悉数烧毁,片板不许留存,时限仅为三天。“尽夷其地,空其人”,界外地区房屋全部拆毁,不愿迁走的居民无分男女老幼一律处斩,迁徙之民被迫离开故土,扶老携幼,行乞街市,饿死病死,不计其数。

而这个“迁海令”的提出者,就是降清的郑成功部将黄悟。他降清后,不仅屡败郑军,举荐施琅,还条列“平海五策”:

一、郑氏在金、厦两岛弹丸之区,得以延至今日而抗拒者,是在是由于沿海百姓铤而走险,将粮饷油铁桅船之物供应。为今计是将沿海省份山东、浙江、福建、广东、四省沿海三十里的居民全部迁入内地,不允百姓居住在沿海地区,并设立边界布防防守,如此郑成功则不攻自灭。

二、将所有船只全部烧毁,寸板不许下海,凡溪河树立椿珊,货物不许越界,时刻瞭望,违者杀无赦,如此半年,郑氏的海师船只,无可修茸自然朽烂。此所谓不战而坐待其死也。

三、郑成功之父郑芝龙虽然在京收押,但郑成功贿赂商贾,南北兴贩,时通消息,宜速究此辈,严加惩治货物入宫,则交通可绝矣。

四、成功之祖先坟墓在各处,叛臣贼子罪诛及九族,何况其祖乎?应加以迁毁,慕露殄灭,使其命脉断,则种类不待诛而自灭。

五、投诚兵官散住各府州县,虚靡钱粮,倘有作祟又贻害地方不浅,可将投诚官移住各省分垦荒地,不但可散其党羽以绝后患,又可屯垦建设。

前两条的“迁界禁海”,使沿海居民因此跋涉离乡、颠沛流离,甚至惨遭屠戮,更导致沿海渔业、盐船都饱受损失。清廷绞尽脑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了江南那块财赋重地,这些损失算得了什么,无非是再多从各地乡绅百姓那里压榨些钱粮。至于死些渔人,那更不算什么,大清从来就不缺人,尤其是汉人。

黄悟的计策可谓是凡事做绝,为显对清廷忠心不二,把自己的退路也断得干干净净。

时隔半年多,魏耕已逐渐淡忘了那和尚的事。一天南京那边却传来消息,孔孟文又在那里出现。

他跑到南京去做什么?众人猜测,那和尚可能手头又紧了,现在跑到南京一带,那里反清义士众多,他一定又打着复明的旗号去骗钱。

“再不能让这个贼人活了!他这么招摇,早晚有一天会坏事,搞不好把我们全都给供出来!”李兼汝说道。

魏耕这次对他没再反驳,兼汝说的不无道理,这贼秃骗财事小,可一旦狗急跳墙,他手头又掌握着这么事,以他的脾性,出卖他们是早晚的事。

“事不宜迟,麻烦是因我而起,我要亲手去摆平他。”魏耕道。

班孙主动请缨,这些年来,他数次往来于南京及周边的郡县,到处都有同道友人,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不过的了。六公子要去杀人,李兼汝怎能不同往。

“下手利落点!”魏耕嘱咐道。

“我也想那金陵了!”六公子悠悠说道。

战后的南京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秦淮两岸,依然灯红酒绿。思雨,还是独倚朱楼,日日盼郎归。几年来,她一直企盼着有一天,六公子会回来娶她。每天一入夜,她便在窗前挂一盏小灯,似在为心上人指路,生怕他在某个夜晚来时迷失了方向。

几年未见,班孙清瘦了些许。那俊俏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岁月的痕迹已悄然爬上眼角,时光已将他打磨成了一个中年男子,更增添了些许成熟的韵味,显得更加清秀、冷俊。

“你瘦了。”思雨努力控制心中的激动和眼中的泪花。

“你更俊了。”六公子轻揽佳人入怀,轻抚她脸颊。此刻的两人已无需万语千言。

是夜,思雨轻轻吹灭了窗前的小灯……

琴瑟和鸣的日子总是这样短暂。班孙并没有忘记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这日,两人正在卿卿我我,李兼汝冒失地闯了进来,思雨羞得忙转身去了别处,班孙慌忙整理衣冠。

“有消息了!这几天,我一直托各方朋友打听这个贼人,今日终于有了眉目,他现在已不在南京,有人看见他在下面的镇江出现。”

“镇江?他怎么会去那里?那里可是清镇海将军所在。”事不宜迟。班孙当即决定和李兼汝去抓孔和尚。行前班孙对思雨说:“等我事情办完,就回来找你,带你回山阴老家,我要娶你!”

思雨身子一震,说道:“多少年了,我就等你这句!”

班孙与李兼汝一路纵马奔赴镇江。

战后的镇江,也恢复了宁静。清廷有了曾经的教训,加强了对这南京门户的防务,设镇海大将军一职。班孙和李兼汝两人遍访当地友人,终得知孔孟文又在这一带榨取钱财。他现正携一女子,在焦山游山玩水。

焦山,风景如画,层峦叠嶂,游人如织。两人努力在人群中寻找那和尚,漫山遍野都寻遍,也未见和尚的踪影。他们哪里知道,这时的孔孟文见扮和尚太辛苦,又难捞好处,于是他蓄了须发,蜕去僧服,以士绅自居。友人不知孔孟文从前底细,因而未将这重要关节告知,二人与孔孟文擦身而过。

孔孟文眼尖,老远见了六公子和李兼汝在山上山下寻人,吓得屁滚尿流。他不敢再流连这湖光山色,丢下那姘头径自下山逃之夭夭。

班孙和李兼汝寻人未得,大为失望。班孙心说,这寻人真不是我所长,平日里没想找人,却总是不期而遇。一旦真心想找,却又难比登天。两人在镇江盘亘两日,依然一无所获。

终又从友人处又得知,孔孟文常携一名女子在一赌档里耍钱。得知孔已蓄发变衣冠,两人后悔不迭。

当晚,二人终于在赌坊找到了孔孟文。只见他已经蓄了发辫,一身缎装,俨然一财大气粗的乡绅。今天他手气不错,正喜滋滋地去敛赌桌上的铜钱时,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他一抬眼,当即魂飞魄散。李兼汝正瞪着他那铜铃般的大眼与他怒目而视,他哪还顾得上其它,几度挣扎着要跑,却被那只大手死死钳住。

班孙上来将他扭住,一手掐住他脖子骂道:“欠我那么多银子不还,竟跑来这里挥霍!跟我去官府!”二人丝毫没给他说话机会,架着孔孟文离开了赌坊,赌客们都以为是债主前来追债,没人在意,依然在那买定离手的吆喝声中继续做赌。

二人将孔孟文提到河边僻静处,班孙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孔孟文自知今日小命难保,跪地苦苦求饶。班孙已懒得和他废话,提剑便要宰,忽听后面有人喝道:“什么人!”

刚好一队官兵巡夜途经至此,班孙见只有四人,全未放在眼里,心想先杀了这个贼人再说。待再一回头时,却听“扑通”一声,孔孟文已经跳到水里,向远处游去。

班孙不谙水性,对李兼汝大喊道:“千万别让他跑了!”

李兼汝忙下水去追孔孟文。孔孟文的水性却是极好,把兼汝远远甩在身后。等李兼汝气喘吁吁游上了对岸,只看到远处一团移动的黑影,他又发疯似地追去。两个身影在黑夜中飞奔,一个索命,一个亡命。

班孙很快就料理了这几个巡夜的清兵,把他们的尸体拖到树丛中。然后开始焦急地等待。等了好半晌,也未见李兼汝回来。见对岸火光四起,一队人乘数艘小船向这边划来。班孙不敢逗留,只能先回了客栈。

李兼汝彻夜未归,六公子心急如焚。班孙第二天又去那江边去探寻,见江里和岸上,布满了清兵,正沿江大肆搜捕。

班孙心里盘算,这江对岸三里处,就是镇江将军的营盘。想必是李兼汝追逃时,惊动了营外巡视的清兵。按现在情形看来,李兼汝已经遁去,至于杀没杀成孔和尚,还不得而知。

“但愿兼汝已得手。”班孙又找当地友人四处打探,未听说有疑犯被捕。他会去了哪里?班孙决定不再坐等,回去收拾行装,一路赶往南京。说不定兼汝会去南京与他会合。

是夜,思雨窗前的小灯未给六公子照亮。透过窗内泛出的烛光,班孙能看到阁楼上俏丽的身影,正在拨弄着琴弦。

阁楼里,又传来了悦耳的琴声。这琴声班孙再熟悉不过,正是两人定情时的琴曲《碣石调·幽兰》。他匆匆向楼上走去,铿锵的脚步把楼板踏的咯咯作响。

班孙蓦然止住了脚步。他听见琴音中忽有一处变调,由中曲直转到了尾声。本是清澈泛音突然变得慷慨激昂,好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他驻足侧耳聆听,这琴声似是传达着思雨的千言万语。

此刻的思雨,后背早已被汗水打透。和她一样紧张的,还有满屋子的清兵!那是一队精挑细选的兵士,他们正埋伏在这里,只等班孙入瓮。

清兵来时,思雨正寂寥地拨着琴弦。领头兵官令她继续抚琴,以防来者觉察出异样。一曲“十面埋伏”刚刚奏起,就被那兵官厉声喝止,思雨灵机再动,于是“老调重弹”。

楼下脚步声咚咚传来,沉稳而有力。那是六公子独有的韵律,也曾是思雨日夜期盼的声音。但今天,这声音却不再令她惊喜。

“六公子啊,你一代人杰,聪明绝顶,绝不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屋外脚步声嘎然而止,兵勇们耐心地等了半晌,再也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响动。兵官终于觉察不妙,忙带兵去追,却哪里有六公子的影子!

街巷里,也埋伏有一队清兵。班孙如箭一般窜出,守候在此的清兵措手不及。班孙一路掩杀,放倒了五六个官兵后,终于冲出一条血路,摆脱了清兵的追捕。

逃离了这是非之地,班孙一路都在想,为什么清兵拿捏的如此准确?兼汝吗,想都不用想,多年来两人肝胆相照。他就算是脑袋掉了,也决不会吐露半字。

“大事不好!一定是孔孟文!兼汝没有得手,孔已逃到了镇海将军处,把这些人全都给卖了!”想到此,班孙惊出了一身冷汗,更是愤恨无比。

如果真是这样,一众友人都已身处险境。必须抢在清兵之前,将消息带回,也好及时应对。思雨己受连累,不知清兵会不会为难她?她为自己守了这么些年,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孤单。如果这阵风头能安然避过,回头定要接她回家中,说服母亲,娶她进门。

六公子不敢走大路,沿途避过清兵的关卡,一路返回了山阴。

魏耕、杨春华等人听了班孙的陈述,都觉事态严重。事已至此,再恼也没用。好在孔孟文对其他人等并不掌握,魏耕忙差张杉和赵虎前往萧山,知会钱、潘二人。

正当众人纷纷准备出门避祸之际,李兼汝终于回来了。

李兼汝当日过河后,一路狂追孔孟文,哪知孔和尚一路跑进了清军大营。兼汝不敢再追,他潜伏在附近的苇塘里蹲守,只等孔出来。在寒风中直等到三更半夜,见几个清军抬着四具尸体进了将军衙门。不一会,军营里好似炸开了锅,一队人疾走而出,去江面和岸上四处搜捕。李兼汝只得叼了根苇棍,潜到水里,才避过了清军的搜捕。清兵巡视严密,他不敢妄动,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宿,也再没看见孔孟文露过头。后来趁清军防范松懈,才得以脱身逃回客栈,却早已人去屋空。他料想班孙已回了南京,于是又一路回返。

一到金陵,便直奔思雨所在,敲门却无人应,忽又传来凳子坠地的声音,兼汝猛地撞开门,见思雨已悬在梁上,他抢上去将她救下,思雨哭道:“我已再也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你就让我死了吧!”说完,又要寻死觅活。

兼汝已全然明了,却哪里肯依:“你是为了班孙才受此牵累,这就跟我回去,班孙若敢嫌弃你,我第一个不饶他!”好说歹说下,思雨终于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却死也不肯跟兼汝回去。

班孙听后悔恨不已。思雨因为自己,已被清军糟蹋。早知这样,当时还不如上去拼了,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保全她的清白之身!

“你可知道那领头的是什么人?不杀此人,我誓不为人!”班孙痛苦地问道。

李兼汝没敢如实告诉班孙,他清楚地记得,思雨一回想起那人狰狞的面容,就不寒而栗,她曾哭诉道:“领头的兵官姓王,右脸有颗黑痣!”

曹溶又遣小福赶到寓园,兄弟俩见之顿知大事不妙。

果然,杭州将军科奎已接到了镇江的传报,要下令缉捕魏耕、祁氏兄弟、钱缵曾、潘廷聪一众人等。曹溶得悉后速差小福赶来报信,让他们尽快出门避祸。

千恩万谢送走小福,兄弟俩双双跪到母亲面前,诉明原委。商景兰哀叹道:“当日你二兄弟走上此路之时,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天,可知我为什么没有拦你们?”

二兄弟低头不语。

商景兰说道:“我祁家一门忠烈。你父亲为了明志而殉国,后有你大伯家长兄鸿孙率义军抗敌宁死不屈。还有魏耕等志士毁家纾难,为大义奔走,我儿又怎能甘于人后!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则死矣!娘早就看开了。我祁家对得起大明,却有愧于嫁入我家门的媳妇。

你们兄弟赶快逃吧,家中不要惦念,万不可让魏耕落入清廷之手。你们能结交此壮士,娘为你们感到欣慰。”

兄弟两人在母亲膝下挥涕不止。他们唯恐清廷迁怒家中老小,商议只能一人逃走。推来让去争执不下,最后理孙叹道:“也罢!天下虽大,逃到哪里又能安生?与其终日惶惶,还不如就此听天由命!”

此时,祁家的门板被拍的啪啪作响,是杨春华匆匆赶来报信。他已得悉,潘廷聪、钱缵曾在逃亡途中被清军俘获。

看来清军已开始动作!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将魏耕送走。兄弟俩已决定留守,这重担自然落在李兼汝身上。

兼汝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说:“既你二兄弟决心赴义,我岂能独自贪生?我誓与你们共存亡!”

班孙急的跺脚骂道:“你怎竟如此糊涂!”

魏耕唯恐牵连祁家,决定不再隐匿,要去自首。祁氏兄弟更是死活不依,苦苦相求,最后,两兄弟齐跪在魏耕面前,理孙道:“如今大势虽去,可郑成功、张煌言尚在,大明就未彻底亡故!魏兄暂且保留这一火种,只要有一息尚存,怎能就轻言放弃!”

魏耕还跪于地,几人抱头痛哭不止。

此时有下人来报,门外一姓翁的豪客前来找六公子。理孙骂道:“这厮在前些时日,曾上门来找过班孙。我见其来者不善,便给他轰了出去,没想到这时候他又来添乱!”正要再吩咐人将他打发走,被班孙所阻。

班孙说道:“他几次三番来找我,是想与我比武。他当年曾输在师傅的剑下,便以此为大辱,此后便闭门习练枪术,几年来,大有所成,据说他一杆铁枪已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他再寻师傅雪耻时,不想师傅已经仙逝。他不甘心,便一心想与我比试,以平复心中的遗憾。”

理孙不解:“难道你要答应他?你可有胜他的把握?”

班孙说道:“当然没有!当日曾在昆山与他狭路相遇。虽未曾出手,但观其势,足可见其非比寻常。若在平时,我尚可放手一博,可是眼下我心乱如麻,岂能是他的对手!”

“那你为何还要见他?”

班孙说道:“我倒觉得他来的正好!我正愁魏兄此行凶险,兼汝兄恐难胜此任,如一路有他铁枪护佑,我心能放下大半!”

理孙道:“你这不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我早听说此人视财如命,现在又一心与你作对,岂能将魏大哥托付于他手?”

班孙说道:“哥哥对此人不甚了解。翁铁枪一身好武艺,却既不仕清,也不图复明。在他眼中只有胜负,别无他念。他喜好钱财,是因常年醉心武学有亏于妻儿,想以此弥补。其行事又极具原则,不义之财分文不取,否则,以他的本事,想赚钱还不是手到擒来?”

翁慧生一身短衣襟,手拎那杆乌黑的铁枪,果然是为了比武而来。

班孙已在堂前恭候,坐定后,翁慧生拱手道:“六公子别来无恙!我此行特地从东山赶来,希望六公子能履我二人当日之约!”

六公子还礼道:“翁兄当日在叶庄仗义之举,小弟感激不尽,更是欣赏翁兄的磊落,又怎敢出尔反尔?只是今日事不凑巧,我家中将有大难,实在是没有心力与翁兄比试,现在缉捕官兵将至,还有恐连累翁兄,还望翁兄海涵。”

翁慧生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他向来恪守江湖道义,既然六公子如此说,知其必有难事,又怎好乘人之危?正待起身告辞,六公子却起身一揖作地:“实不相瞒,班孙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翁铁枪没想到班孙会来这么一手:“六公子但说无妨。”

“班孙素知翁兄武功盖世,一杆铁枪早名震江湖,我想请翁兄帮我护送一位义士。”

翁铁枪哈哈大笑道:“对你们一众所为,我也早有听闻。但你应该知道,我翁某人向来无利不往,对于其他一概事不关己。六公子未免把我看得太高了!”

班孙说道:“翁兄果然是爽快之人!今日,我就与翁兄谈一利字!不瞒你说,我所护之人,正是我义兄魏耕。今遭清廷大肆缉捕,如翁兄能护送我兄出海,我自当厚报!

翁铁枪犹豫了片刻,说道:“我翁某虽爱财,但也知道这可是掉脑袋的活!此等事,还是留给你们这些义薄云天的人去做吧,告辞!”

“翁兄留步,你可听说过‘天元神谱’!”

翁铁枪驻住脚步,脸上惊异神色一闪即逝,他对班孙说道:“六公子怎么总是说笑?我虽嗜武成性,但平生所习的是枪法,这‘天元神谱’虽金贵,却是簿剑谱,于我何益?”

班孙笑道:“翁兄何必自欺?谁不知道,天下武学相通。而这簿剑谱,乃剑圣裴旻所著,至今只剩下这上下两册孤本。姑且不论其上所载,单凭这书也当无价!”

翁慧生再也迈不动步子。不待他作答,班孙忙遣人去书房将剑谱取来。

仆从面带难色,哭丧着脸说:“六公子使不得啊,这可是你最……”

班孙怒道:“少废话!让你取你便给我取来!”

转眼,班孙两册在手。他手抚《天元神谱》目光充满爱惜,他忍痛将一册递到翁铁枪手中,说道:“这谱是先师传给我的,若不是有大难临头,绝不会将此转手。若翁兄不嫌弃,今日便收了这上册,待事成之后,便将下册完璧!”

翁慧生手捧着这本泛黄的古谱,凝望入神,内心激烈。他早就听闻过魏耕大名,护送这等义士出海,也不辱没自己的名声,何况还有这簿武学宝典。

班孙观其神色,又补道:“我知道此行凶险,当今世上除了翁兄没人可以担此大任。事后,还有十两黄金奉上。如我能侥幸得脱,必会赴你我当日之约,一决胜负,你看怎样?”

翁慧生当即不再犹豫,纳剑谱入怀:“六公子果然畅快,你我一言为定!”

翁慧生果然守信,他即刻与李兼汝一路护送魏耕亡命天涯。

魏耕计划远走海上,去投往郑部海师。江南水乡,江湖如织,一片泽国。三人雇了艘轻舟,一路南行。

行至半途,前方有一艘大画舫船阻住了去路。

魏耕从竹篾篷间隙向外瞧去,只见画舫里布满了清兵,原来清军征用了一民船前来巡查、缉拿可疑人等。有一清军将官矗立在船头,腰间别着一对儿弯钩,一副飞扬跋扈。

翁慧生也叫了声:“不好!”那清将绰号“双钩李”,一双金钩纵横江湖数载,却在早年投了清军,因而口碑欠佳,名头虽不及翁、祁二人响亮,但武力不容小觑。

艄公惊慌失措,欲调头回转。此举却更引起了前方的警觉,已有官兵高声勒令停船,画舫也向这边驶来。

翁慧生轻声告诉船夫不可妄动,一挑帘子出了乌篷。二舟相对已几丈余,翁慧生向对面船头的将官一拱手道:“李兄别来无恙!”

双钩李见了翁铁枪也吃了一惊,更心生疑窦。他虽已为官,但毕竟曾是江湖中人,在大名鼎鼎的翁铁枪面前,还是先以江湖规矩为上。他也一抱拳,说道:“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翁兄!不知铁枪兄今日来此何为?”

翁慧生道:“我在家闲得无聊,特约上三两好友来绍兴游赏,不知李兄何故在此拦路?”

双钩李见他明知故问,耐着性子说道:“我奉命在此查拿朝廷要犯。不知翁兄的好友是何人,可否出来一见?”

翁慧生笑道:“这可不成!我那朋友向来拘谨,故而不太方便见客。”

双钩李已明白大概,心想:“翁铁枪素来习武成痴,心无旁骛,今日怎么会插手通海之事?……哦!……想必是于此!”于是冷言说道:“铁枪兄不会是接了个好活吧?”

翁慧生笑道:“这趟活儿确实不错!”

要是往日,双钩李哪会与人这般废话,但他深忌惮铁枪的刚勇,双眼直勾勾盯着翁说道:“恐怕翁兄还不知道吧,那姓魏的要犯,朝廷所出赏银高达五百两!如翁兄刚好撞此大运,不如把人交出来,将军那我定会美言,必论功行赏,相信你是明白人,废话我就不再多说。”

翁慧生迟疑半晌没有答话,似在深思熟虑。船内的魏耕和兼汝心已揪到一处,兼汝已握刀在手,随时准备出来搏命。

翁慧生果然开口道:“既是这样,在下不再相瞒,舱内确是魏耕!还有一李姓同道,不知赏银是否更多些?”

此语一出,两船人皆惊。清兵都手持利刃向船头靠拢。兼汝在里面也听的真亮儿,怒道:“这贼人果然靠不住!老子出去先把他给宰了!”

还是魏耕沉着,强按住兼汝的手,道:“稍安勿躁,且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双钩李开怀笑道:“这都好说!”又一声招呼,画舫又行进数丈,只待兵勇们上去拿人。

翁慧生却忽地探出铁枪,抵于对面船舷,将船阻住。双钩李惊问:“兄这是为何?”翁慧生道:“不必心急,他们身处这瓮中,还能跑了不成?待我先行登船,余下的就看你的了。”说着,他又提枪纵身一跃,如鹞子般稳稳落在对面画舫。

“翁兄果然识时务!捉到他们自不会亏待!”双钩李又看着湖中那叶孤单小舟,面露欣喜。他还有些不放心,说道:“还得委屈一下翁兄,先缴了铁枪,等拿到反贼,自会话覆前言。”有官兵上来就要缴械。

翁慧生哈哈大笑道:“怎对我如此地不信任!”说罢,铁枪一计千钧横扫,几个兵勇纷纷栽倒。

他又力杵铁枪于船板,双足猛踩踏船弦,画舫船当即左右摇晃,拥来的清兵一个个立足不稳,东倒西歪,瓮慧生又手握以铁杆为轴,一顿凌空飞脚将眼前几个兵勇一一踢入湖中。

双钩李高呼上当,手拄着船弦努力稳住身体。铁枪心中笑道:“这帮北兵不习船性也就罢了,你生在江右,也算半个水乡,在舟上却如此不堪!”

双钩李怒问:“没想到你翁铁枪也转了性!难道他们出价更高?”

翁铁枪笑道:“正是!公子所出无价,乃是信任!”

双钩李力挺双钩来取翁铁枪。翁慧生不敢小觑,足下猛然使出千斤坠地,奋力摇晃,画舫又是一阵猛烈摇摆。双钩李立足不稳,又是一阵趔趄。

翁慧生瞅准时机,提枪发难。双钩李武艺虽强,奈何在船上下盘失根,苦于着力,双钩只疲于招架,节节后退,慌乱中,腿上连吃了两枪,还没等栽倒,便被翁慧生一脚踢入湖中。

其他兵勇见主将落水,顿失了斗志,此时兼汝也杀了出来,他跳上船板,二人合力,将余下的清军都赶下了水。

三人顺势夺了画舫,一路碧波,后又弃舟登岸,沿途偶有小股清军阻截,都被翁慧生铁枪一片横扫驱散,有惊无险。途中又在各地同仁掩护下,躲过了清军的重围,终抵达台州。

魏耕交友遍天下,其友人也大都仗义慷慨之辈。他们投靠到昔日的朋友吕瑞处,吕瑞曾是当地渔民头领,魏耕每来此,都要大快朵颐一番海中鲜,尤其是这一季节的鲥鱼,更是无比鲜美。

今日面对一桌酒菜,却寡然无味,叫人难以下咽。

吕瑞面有愧色:“因迁界,沿海盐场悉数关闭,现在食盐奇缺,贵如黄金,故而只能淡食。又因海禁,有于界边拾一蛤一蟹者杀无赦。我们那原来这些靠海吃饭的渔民都丢了生计,生活艰难,还请三位见谅。”

魏耕叹道:“吕兄这是哪里话?我沦落天涯,已是亡命之人,你甘冒如此大风险,我已感激不尽。我们有一口粥喝,能够填饱肚子就已足矣。”

吕瑞心下稍有释然。

翁慧生道:“如今,清廷沿海布防严密,我等只能想办法在江上浮海,不知吕兄可否有办法搞道船只?”

“哎,就是搞到船也没用,这条路早被堵死了。清廷就是为防微杜渐,江河入海之处都有兵把断,在椒江出海处钉立木桩,舟船难以穿过。”吕瑞说着又指向他的一个伙计:“这是我本家妻舅,家在苏北兴化,一家人逃荒到我这里来的。那里白驹场原本建有闸口四座,控那淮扬一带河水泄洪入海。尽管白驹场离海甚远,清廷也悍然下令将水闸填塞,以致水无处可排,淹没千顷良田,饥民饿殍遍野。”

魏耕深叹了口气,说道:“为防海师,清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那这么说,就再没有他路?”

吕瑞沉吟半晌,说道:“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比较凶险……”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快说来听听!”兼汝忙问。

吕瑞也不和他计较,说道:“清军海网再密,也难免有疏漏。清军虽监管百姓,但毕竟也是肉做的,怎能经得住诱惑?时有暗中纵容渔民之事发生,胆子稍大些的难民,有时混过标界,与海师贸易,这些清军既能捞到些好处,还能尝到鲜活的虾蟹。”

兼汝不禁咽了口唾沫,说道:“你是说让我们也扮成渔民偷过界?”

吕瑞道:“哥哥忽然聪明了!我再差人给那当夜执勤的头目使点银子,到时你们便可越界入海。不过……”

“又不过什么!”

“就在几天前,这里新调任来个总兵,不知监管还会不会如从前一般松懈。”

魏耕道:“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烦劳李兄再试探一下,无非就是多打点些银子。”

“我就不信有不贪财的清狗!”李兼汝也跟着附和,却被翁慧生斜了一眼。

吕瑞通过一番辗转,终于托人打点好一清军头目,将一切安排妥当。在一月黑风高的夜晚,三人扮作难民,越过戍守,过了标界沟渠,巡视官兵虚张声势地追了几步,便放任几人遁去。

他们一路向海边逃亡,见远处,有几艘大船只在海面上停泊,魏耕喜道:“那一定是前来贸易的郑部海师!”

三人加快脚步,发足向前方奔去。突然,前方一壕沟里钻出了一大队清兵,为首一位中年将官挺身而出。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清流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