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也是为请老师做客起的。
于情于理,她们俩都不该置身事外。
两人也没当即推门进去,都是在窗外静静等着,看事态是不是真到了不可收拾地步。
外面的风和雪都很冷,妯娌俩一开始还互相牵着手,贴心给对方暖着。
直到沉檀那句话说出来。
“是老师喝的。”
两只握着的手僵住了。
“是老师们来喝的茶叶。”
两只握着的手散开了。
心照不宣,极为默契。
“是我看到大妈妈切的,切了很大一块,泡了半盆都是茶叶。”
沉檀看得一清二楚,说得也明明白白。
她就像根导火索,她的话就是点火的电石。
她一点,所有的火药桶都炸了。
“是我切了囊个了?你啷个不问哈妈,我为啥子要切茶饼呢?我本来都不准备给老师泡茶的,我不晓得过日子吗?我不晓得你扣扣搜搜的啊?我早就给妈打过招呼,老师们来之前就要把炭火备到起,天好冷撒,老师来了没得火烤,不臊皮啊?她就晓得省那点柴火,省撒,好嘛,我被人说一顿,说招待不周,老汉你是最晓得礼数的,你说客人来了,火没得烤的,饭没得吃的,连口热茶都没得喝的,我待的啥子客?”沉檀大妈妈矛头直指沉檀祖母。
在她看来,沉檀也是在替祖母解围的意思,也是指责她切多了茶饼,而且大妈妈还想深一层,认为沉檀是受了沉檀母亲的指使,在抱怨白天沉檀大妈妈抢风头,在报大妈妈伙同别的老师嘲笑沉檀母亲的仇。
所以沉檀大妈妈说完沉檀祖母,又话头一转,说起沉檀来,沉檀大妈妈说:“细娃儿读书读不好就算了,照顾她阿妹也照看不到,你还信她的话不成?我信鬼也不信她撒,个人的阿妹没看好,脑壳上磕囊个大包,还躲到屋头看我切茶饼,元初,你教的好娃儿嘛,难怪最先那个大妹死了,都是教得好嘛,我看啊,这个凝露也活不长……”
明面是在说沉檀,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戳沉檀母亲的心。
不管是沉檀阿妹的事,还是沉檀早夭的大姐姐,或是沉檀没教养。
沉檀大妈妈是铁了心把这团水搅浑,叫谁也没法干净地摘出去。
沉檀母亲一贯是能忍的。
但平日里忍,都是孩子之间的事情,或者大人之间的事情。
她不能容忍大人和孩子之间起争执和矛盾。
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
不能以大欺小。
这是她从自己父亲那学到的道理。
当一个极为能容忍之人,突然不忍了,场面就很容易失控。
尤其沉檀母亲,还不到三十,也算是年轻,也有些气盛在。
打定主意,不再忍气吞声下去,要维护自己孩子,她惯来,在嫂子面前微微低垂下去的头,猛地就抬了起来。
双肩不自觉往后展开,极为饱满的胸脯挺高。
连带着,脊背笔直。
作为一个女人,沉檀母亲的身材是很标准的。
腰细,胸脯鼓胀,弧度极好。
哪怕几次生育,也没能叫这些细节走形半分。
不论事实如何,总的来说,这会儿的母亲,吃的苦,还不算苦。
所以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还没真正经受生活的磨难,风霜的摧折。
都还是年轻,还是鲜活的。
鲜嫩如初。
“大嫂。”沉檀母亲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她语气其实很坚定。
但喊出来的每个字,都在发抖。
随着那些音节的颤抖,她挺直的身躯,也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嗓音突然就哽咽了。
带着哭腔。
鼻子开始忍不住抽气。
发出极为要强,极为要自尊,但情绪控制不住的声音。
前面没说话的时候,她像一堵墙般,像一座南极冰川般,坚不可摧。
一开口,墙塌了,冰川融化了。
世界都快末日了。
沉檀长大后,遇到这种时候,跟母亲的表现和反应,一模一样。
也是很偶然,沉檀才知道,这种,叫做泪失禁体质。
正常人都会有各种情绪,在不同的情绪中,会选择不同的表达方式。
但大部分泪失禁体质的人,表达情绪的方式,都比较单一。
就是哭。
生气了哭,受委屈了哭,跟人吵架,哪怕理直气壮,哪怕所有人都站在自己这边,还是控制不住哭泣。
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缺乏安全感,悲观,内向,不善交际,情绪体验深刻,都是这类人很明显的标志和特征。
所以明白这些后,沉檀才越发体会到,母亲和自己,同样的身陷牢笼。
同样的内向和自闭。
只是迫于生计,那个伟大且坚韧的母亲,带着腼腆的笑,假装得心应手地,对付着生活中的形形色色。
“你哭啥子?”沉檀大妈妈第一反应是茫然的,是怔然,且懵住了的。
还有点手足无措。
幸好裤子有兜。
还不至于那么慌乱。
把冰冷且瘦长的手插进兜里,沉檀大妈妈那被弟妹突然吓跑的思绪,勉强稍微回来些。
“你哭啥子哭?”沉檀大妈妈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更加刺痛沉檀母亲,大妈妈说,“搞得好像哪个冤枉了你一样,我说的,不是事实嘛?”
“大嫂……”母亲的表情仍然是很坚定的,眼泪,自然也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整个人都是一副矛盾的状态。
表情和话语都是准备说情说理。
但这个眼泪,就让说情说理,完全变了味道。
像是在喊冤,在哭丧似的。
沉檀祖父最不喜这种妇人啼哭的声音。
也最瞧不起这种妇道人家。
遇事只会哭哭哭!
完全解决不了问题,也没想着解决问题。
只想着说自己多委屈。
委屈?
人活着哪个不委屈?
要在平日里,祖父少不得一顿白眼,再顺嘴教训两句。
偏偏今夜特殊。
祖父和祖母那一堆乱账还没算完,又卷了大儿媳进来。
沉檀突然的不装聋作哑,把小儿媳也卷作了一团。
水浑浊不堪。
人人身上都是一堆混账。
怎么算?
先算谁的?
祖父一贯有头疼的毛病。
今夜被几件事搅合,头疼就发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