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二十一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1、2部】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0698字 发布时间:2022-11-18

第二十一回:酷刑难耐惶惶吐露真言,旁敲侧击耽耽试探人心

第二日一早,当黄芩敲响韩若壁的房门时,早已穿戴妥当却仍躺在炕上犯懒的家伙硬是拖延了好一会儿,才优哉游哉地起身开门,把外面心急火燎的人给让进屋来。二人相对而坐,不等黄芩发话,韩若壁已将昨夜听来的尽数道出了。

 

“照这样看,神光堡以前就从杜韦那里买到过大明的军器。”黄芩揣测道。

 

韩若壁摆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可杜韦从哪儿搞来的货?难道说除了有人倒卖军器给瓦剌人,还有人倒卖军器给杜韦?”

 

同样疑问重重的黄芩道:“不好说。那个叫司图的哈剌灰人可能知道个中缘由。”

 

“别指望了。他在神光堡的土牢里,估计正被各种刑具伺候着呢。想问他?肯定没戏。”

 

黄芩摇头,“不问他,问尚廷筠好了。”

 

“尚廷筠几乎等于这里的土皇帝,你打算怎么问?”韩若壁认为他异想天开。

 

“仔细想想,还是有几种法子的,不过最有效的当然是表明身份,跟他摊牌。”

 

韩若壁讶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韩若壁连连摆手,嗤笑道:“神光堡堡主何等人物,岂肯接受一个初来乍到、身份不明的捕快的盘问?你这样不惹恼他就不错了。”

 

“想从一个人嘴里得到有价值的消息,不过‘威逼利诱’四字,但由不同人付诸实践,因细节千种万样,成效各不相同。你有你的手法,我有我的花样。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自有打算,不用你担心。”黄芩又强调道:“反正我的身份是有大明公文证实的,不怕他不信。”

 

“哼,就算他信,没有好处未必会告诉你实情。何况,你我二人在大街上闹那么一出,还有谁不晓得我们的关系吗?”

 

“等等,”黄芩抬手阻止他说下去,疑道:“你东拉西扯什么?我们什么关系?”

 

韩若壁站起身,直视黄芩,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你说什么关系?”

 

“什么无情、有情的,少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黄芩烦燥着反诘道:“和尚廷筠有什么相干?”

 

韩若壁手捏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状,“尚堡主对我的疑心很重。”

 

“那是你的问题。”

 

“呵呵,说得好像你能脱得了干系似的。”韩若壁笑道,“大明公文只能证明你的身份,可没法证明你我的关系。我前脚才到‘神光堡’,你后脚就赶来与我相会,不管是不是大明捕快,只凭这一点,尚廷筠也会对你生疑。”

 

黄芩纠正他道:“我是跟踪司图到的‘神光堡’,何来与你相会一说?”

 

韩若壁舔了舔嘴唇,依旧保持着笑容:“话是不错,可这种巧合,除了我还有谁信?满大街的人可都看到你对我纠缠不休了。”

 

黄芩瞪了他一眼,无奈地‘嘿’了声,“分明是你纠缠不休好吧。”

 

“谁纠缠谁不重要啦。”韩若壁两手一摊,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总之,你说什么都没用的,尚廷筠肯定当你是我相好的了。据我观察,这个尚堡主很有心机,而且疑心病重,绝难相信别人。在他眼里,你此来必定和我‘神光堡’之行的目的有关。”

 

黄芩警惕起来,“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若壁唉声叹气几声,“真有就好了,偏偏只为给他送一封情书而已。你说冤不冤?”

 

见黄芩不相信地瞅着自己,想必和尚廷筠的想法一致,韩若壁摇了摇头道:“不管怎样,我劝你还是莫要去问尚廷筠的好,省的他像对付司图一样对付你,就得不偿失了。”

 

“我却以为越是被人怀疑,越要心怀坦荡,最好实话实说。相反,过多掩饰只会确定别人对你的怀疑。”黄芩对此有不同看法。

 

“不是吧?”韩若壁吃了一惊,“你铁了心要去自讨苦吃?”

 

黄芩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真进了土牢,不就好找司图盘问了吗,未偿不是一桩好事。”

 

韩若壁愁眉苦脸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这样吧,能不能答应我,至少等我离开‘神光堡’后,你再去‘心怀坦荡、实话实说’。”

 

“为何?”

 

“因为到那时,你才有机会向尚堡主解释,他相信你的机率也才可能高那么一丁点儿。”

 

黄芩不解道:“解释什么?”

 

“大街上那件事啊?”韩若壁啧啧道:“不过你是‘心怀坦荡、实话实说’,人家却可能当你‘做贼心虚,越描越黑’。”

 

黄芩愠恼道,“我为何要向他解释大街上的事?”

 

韩若壁装傻充楞起来,“怎么?你又不想向尚堡主澄清了?是愿意被他当作我那相好的?”

 

黄芩面色一黑,提高了嗓门:“我要对他实话实说的,是倒卖军器的案子!”

 

韩若壁心下窃笑,面上故意软绵绵地叹了声,“原来如此。”

 

“刚才你说要离开,打算何时离开?”这会儿,他恨不得插科打诨的韩若壁马上就离开才好。

 

“两日后。”

 

“还要等两日啊?”琢磨了片刻,黄芩摇头道:“尚廷筠的手段,审问司图用不了一日就该有结果了,迟恐生变,我不想多等。”

 

“你待怎样?”

 

“我想明日混进堡主居所,直面尚廷筠。”

 

“不成。”听他说得真切,韩若壁惊道:“他那里戒备森严,你又不是没瞧见,怎么可能混的进去?”

 

“成不成的,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韩若壁沉吟了一阵,道:“如我料得不错,最迟后日尚廷筠必会约见我,到时带上你一起,不是更稳妥吗?”

 

摸不准他这话的可信性,黄芩疑道:“你真有把握?”

 

“他那样的男人,不管如何决定,总要给信的主人一个回复,所以必定会见我。”

 

黄芩点点头,“好吧,姑且听你一回。”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韩若壁站起身,冲他眯眼一笑,“大早上到现在都没吃吧?”

 

黄芩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大方道:“昨夜问你,你死活不肯说,今早上惦着再找你问,没顾得上吃喝。”

 

“心里存不住事?不像你呀。定是因为我了。”韩若壁笑道:“不过,昨夜我若说了,怕你连觉也不用睡,直去查你的案子,这样至少能换你躺倒歇息一夜。”

 

本以为他是故意叫自己着急,却不成想竟是为自己着想,黄芩不禁愣住了。

 

韩若壁重重一拍他的后背,豪气道:“走,找个好吃好喝的地方,我请你来顿痛快的去。”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新认识了个朋友,顺道把他也叫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黄芩迟疑了一瞬,“就这么走了,万一尚廷筠正好派人来约见你怎么办?”

 

“你替他操的哪门子心。”韩若壁翻了个白眼,“神光堡堡主在自家地盘上,还怕约不到人吗?”

 

“也对。”黄芩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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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走了没多久,韩若壁当先来到一间铁匠铺前停下脚步。黄芩在后面,“你这朋友竟是打铁的?我还以为也是江湖人呢。”

 

韩若壁点头而笑,“不是只有江湖人才值得结交,我随性得很,交朋友从不挑剔。”他又特别声明道:“要是喝酒也有江湖排名,此人肯定名列前茅。那天在酒馆,他居然把我给喝趴下了。这样的人才,不交不行啊。”

 

“被喝趴下了就要和人家结交,哪有这等道理?”黄芩不可置信。

 

韩若壁轻松笑道:“不结交怎知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不知家住哪里,要到何处去找他?找不到他,如何能把输了的酒仗赢回来?”一连串的反问,他一口气说下来,丝毫不带停顿。

 

“原来交朋友是假,输不起才是真的。”黄芩点头作恍然大悟状,了然笑道:“哈哈,你这哪是随性,分明是任性。到处乱交朋友,别哪天一个交友不慎,惹出祸端来。”

 

韩若壁浑不在意,只心道:我不给别人惹祸就不错了。

 

说罢,二人探头探脑往铺子里张望开来。

 

里面,一名单衣单裤,肩上搭条汗巾,围着皮裙,面色被炉火烤得赤红的健壮汉子,正左手拿把火钳,从火苗窜得老高的炉子里夹出一块烧熟的铁坯来,平放在砧板上,一面牢牢钳住以控制角度,一面抡起小铁锤,试探性地轻轻敲击了几下。

 

然后,他冲站在身边的瘦高个儿徒弟点了点头。徒弟便抡起一只比师傅手里的还要大出五六倍的大铁锤,在通红的铁坯上,‘乒乒乓乓’地敲打。待到所需的形状基本出来后,健壮汉子才示意徒弟停手,以便自己更加细致地操作。徒弟则蹲伏到风箱边,一心一意地拉起风箱,催动炉火。

 

韩若壁笑嘻嘻地走进铺子,唤了声“郑大哥”。

 

健壮汉子抬头瞧见是他,立时收拾起手上的活计,笑迎上来,“韩老弟,上次的那顿酒真要多谢你,喝得实在痛快!”

 

韩若壁笑而回应,“说谢字就太见外啦。我虽然喝输了,但也一样痛快。”转身,他向后面的黄芩介绍道:“这位朋友就是‘神光堡’里酒量无人能敌的郑岩,郑大哥。”

 

郑岩冲黄芩拱了拱手。

 

韩若壁又向郑岩引荐道:“这位朋友是从高邮来做买卖的客商,姓黄名芩。”

 

黄芩适时地向郑岩点了点头。

 

“黄芩......?”郑岩微显迷惑,一面打量一面口中喃喃着什么。

 

见郑岩表情古怪,韩若壁瞧在眼里,疑从心生。

 

郑岩问道:“不知黄老弟的名字怎么个写法?”

 

“怎么了?”韩若壁狐疑答道:“‘草’字头,下面一个‘今’。”

 

郑岩干咳了一声,眼神摇摆道,“他……可是高邮州的黄捕头?”

 

黄、韩二人闻言,同时面露讶异之色。韩若壁上前一步,逼视郑岩:“你何以得知?”

 

见他们均面露警惕之色,郑岩忙笑着解释,“我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是高邮人,前年来哈密做买卖,顺道在我这里小住过几日,曾说起他们那儿有个叫黄芩的捕头。因为‘黄芩’这名字是一味药,蛮特别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今日听你说起同样这么少见的名字,又一样是高邮出来的,就多问了一句。”

 

知道死咬着不承认也没用,韩若壁干脆地瞧向黄芩,打着哈哈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的名气都传到这儿了,怕不怕?”

 

黄芩权当没听见,面露微笑问郑岩道:“郑大哥,高邮是小地方,你那亲戚姓甚名谁,不妨说出来听听,指不定我识得。”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郑岩怔了怔,呵呵笑了几声,敷衍道:“我那亲戚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黄捕头哪能识得,不提也罢。”说完,他忙不迭地指使徒弟干这干那起来,瞧上去一副很忙的样子,也不知是真忙,还是不给黄芩追问的机会。

 

韩若壁向黄芩使了个眼色,伸手一把拉住郑岩,阻止他再忙活,嘻嘻笑道:“郑大哥,今日我来是特意请你一道喝酒的。这位黄捕头也是个能喝的主儿,我们三个再比试比试,你意下如何?”

 

郑岩是个极度好酒的,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上唇,目中流露出期盼之色。韩若壁见状,便要拉他出门。可他硬是不肯,一边摇头,一边苦着脸道:“真是不凑巧,我手上还欠着好几件农具,都是雇主急催着要的,改日吧。”

 

韩若壁又劝了一阵,但郑岩说什么也不去。最后,韩若壁只得两手一拍,失望作罢。郑岩好言好语将他二人送至铺外,挥手告别。

 

离开铁匠铺,黄芩与韩若壁并肩而行,“那个郑岩好生奇怪。”

 

韩若壁也有同感:“的确奇怪,以他嗜酒如命的秉性,有人请好酒喝,却居然能忍得住,太不寻常了。”

 

“他说有亲戚在高邮,怕是即兴胡说来的。”黄芩道。

 

“我也这么认为,才执意邀他出来喝酒,想借机套他的话,可惜他不答应。按说这里离高邮十万八千里,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他因何对你有所留意?我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黄芩洒脱一笑,“想不出来就莫要想了,快些填饱肚子是正经。”

 

“你一点儿也不在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意又能怎样?”

 

韩若壁暗叹一声,心道果然只要和案子不相干,他就全不在意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间食肆前,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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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岩目送黄、韩二人走远后,忙吩咐徒弟留在外间照看铺子,反身转到里间,唤了声“婆娘”,“快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出堡去。不用准备太多,天把就得回来。”

 

他家婆娘正在烧午饭,懒洋洋地应了声,“去哪儿?”

 

“走一趟‘百户所’,把修缮好的刀剑给百户大人送过去。”

 

“上赶着送去做什么?”他家婆娘用鼻子‘哼’了声,开启了埋怨牢骚的模式:“那个姜百户,每次拿刀剑来都只说些保家卫国的漂亮话,从不给银钱。真到靠他们保护的时候,统是不中用的软蛋,还得指望我们的尚堡主......”

 

本来,明廷疆域内的军队分为卫、所两级,战略要地设‘卫’,一般地方设‘所’,哈密卫就是其中的一卫。一卫管辖五个‘千户所’,一个‘千户所’管辖十个‘百户所’。‘百户所’由‘百户’管辖,总共约一百来号人,平时实行耕战结合,既负责地方防卫,又进行屯田耕种。

 

在哈密,这些卫、所,常驻军队的人数很少,战斗力极其薄弱,别说驱逐境外的吐鲁番军马,就连掺和哈密内部各部族间的争斗都做不到,迫不得已时,还得明廷从关内调兵过来,是以当地汉人百姓都不太瞧得上他们。

 

但实际上,以设置异族自治的缓冲地带作为屏障,不在此类边疆地区大量屯驻兵马,早已成为明廷的惯用策略。比如‘朵言三卫’也是如此做法。这样的好处在于,既可借助当地外族的自身兵力保卫大明的国土,又不用朝廷花费的大量银钱来养活这些兵丁,因是之故明廷乐此而不疲。

 

听自己的婆娘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个不停,郑岩不耐烦地斥了声,“你懂个屁!我这趟去,不只为送刀剑,还为挣银子。快替我收拾包裹!”

 

听到能挣银子,他家婆娘立马忙活起收拾包裹来,同时问道:“挣什么银子?难不成能把欠咱们的修补费给结了?”

 

郑岩压底声音,惟恐被别人听道:“前几日姜百户来时,说起‘忠顺王’不知为何要找一个高邮来的叫作‘黄芩’的捕快,若有人上报此人的下落,可得赏银五十两。”

 

他家婆娘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这个高邮捕快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竟得罪了忠顺王,要抓他吗?”

 

郑岩摇头:“没说要抓人,只说把他的下落报上去就行。真要抓人,给的就不是赏银,而是花红了。”说着,他冲婆娘得意一笑,又道:“你不是老抱怨活了大半辈子,连锭五十两的大银都没见过吗?这次你男人就拿回来,让你捧在手心里新鲜个够。”

 

他家婆娘道:“你知道那个捕快的下落?”

 

“废话,不然我忙个什么劲。”

 

他婆娘忙将包裹塞进他怀里,“快去快去,可不能叫别人捷足先登了!”

 

郑岩背上包裹,牵出一匹马,又让徒弟把一捆打磨好的刀剑在马背上绑扎妥当,叮嘱几句后便匆匆出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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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光堡’的这间土牢深入地下,除了顶部有一个极小的窗户,四周都是密实的石墙。中间摆放着老虎凳、夹板、站笼,墙上悬挂着钢丝刷、苔藤、烙铁等刑具。

 

伤痕累累的司图无力地垂着头,两只手被吊在土牢顶部落下的,一个脸盘大小的铁环上。吊了这么久,他的胳膊已经等于废了,毫无知觉,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将将擦住地面的脚趾尖上。

 

经过了几个时辰的鞭打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后,司图陷入了一种疼痛到极致的半昏迷状态。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尚廷筠在王定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三个负责拷问的壮硕打手替二人搬来一张条凳,又递上一份手稿。那是在之前的几次行刑中,所记录下来的司图交代的内容。而后,打手们照例行过礼后,随例一旁。

 

王定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有人打了一盆盐水,熟练地朝司图劈头盖脸地泼将下去。尚廷筠则在那张条凳上坐下,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手稿来。

 

司图骤然受冰凉扎骨的盐水所刺激,被迫从昏迷中醒过来,浑身冷得如同打摆子一样抖动不止,周身的伤口则像火烧刀剜般疼痛。他抬起头,红肿的双目直瞪向前方,‘呵......’地叫唤了一声。

 

之前在受刑的过程中,他喊叫得太过频繁,眼下便连呼痛的力气也不剩多少了,这声叫唤听起来倒有点儿像呜咽哽在了喉咙里。

 

王定冷声道:“交不交代?”

 

司图满脸又是伤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嘶哑着声音,几乎要哭出来,“我都交代过了啊,还要交代什么?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啊?”

 

王定瞧向尚廷筠。

 

尚廷筠合上手稿,不带一丝情绪地缓声道:“不妨把你交代过的再说一遍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深知一般没有经验的人若被用刑,常会为了逃避刑具带来的痛苦,即兴胡编乱造出一些有的没的内容加塞进去。但人在疼痛中,大脑通常是混乱的,所以若等上一段时间再令他们受刑后重新交代,便会忘记之前编造的内容,再扯些别的内容来说。因而,只有那些在屡次受刑中,被不断重复提起的内容才是真实可靠的信息。

 

司图开始长篇大论,没头没尾地乱说起来。尚廷筠一边参看手稿,一边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直到他说是受了杜韦的支派,去大树沟做买卖时,尚廷筠才忽然打断他道:“杜韦派你去大树沟做什么买卖?”

 

他只所以这么问,是发现司图之前交代到这里,接下来就说自己碰到了那千余只箭簇的卖家,并未详述杜韦派遣他去大树沟的目的。

 

司图愣了愣,“这......与我同‘神光堡’的买卖没有关系呀。”

 

尚廷筠揉了揉眼睛,低下头又瞧看起手稿来,不再理他。

 

王定笑了笑,目光先是落在旁边一个盛满水银的小缸上,而后又转至墙角处一个一人大小的木制人像上,声音铁硬道:“司图,剥皮和针刺,你更怕哪一样?”

 

尽管司图的脸已经肿胀得看不出表情,但扭曲变形的五官仍表达出了主人的恐惧和骇然。

 

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王定慈祥地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二者有甚不同。”

 

他走到小缸前,“这缸水银是用来剥皮的。这等剥皮的法子,说起来容易,只须将你的头皮划个十字,把水银灌注进去。水银一旦注入,马上就沿着皮肤内层,往下不停地坠落,硬能把全身的皮肤和血肉统统分离开。然后,只需在你身下烧起一个火盘,慢慢的,你就会感觉奇烫无比,熬受不住时,身体会拼命往上拱。这时,你的皮肤和血肉已经脱离开了,外面的皮肤向下坠,里面的肉身向上拱,不出半日,肉身就会将头顶的十字开口撑得越来越大,最后好像蛇褪皮一样,裉出一个脱了皮的,血乎乎的肉人来。这样的肉人依健壮程度不同,还可活上几个时辰到二、三日不等。”

 

司图听得头皮又凉又麻,魂都吓没了,就好像有水银灌注进来一样。

 

王定又走到墙角,从侧面打开那个木制的人像。里面是空心的,恰好够塞进去一个活人,但前前后后均布满了细长的铁钉。他道:“这个木人是用来体验针刺的。行刑时很方便,打开木人,把你塞进去,再关上,就好像把竖起来的箱子盖关上一般容易。里面的长钉会完全插入你的身体。此种刑罚的好处在于能叫人数日不死,全身被刺伤之处一直保持剧痛,得哀号上好些日子,方始毙命。”

 

听到这话,司图只觉毛骨悚然,身上的鞭伤、棒伤好像已被针刺中一般,更疼了。

 

王定微笑问道:“这下你明白了吧,你倒说说看更怕哪一样?”

 

司图只能把脖子摇断了般拼命摇头。

 

“两样都不选?”王定皱眉,做出苦恼的样子,“这便难办了。要不这样,你两样都试一试,试过以后就知道更怕哪一样了。”

 

司图快要淹死一般连喘上几口大气,“杜韦派我去大树沟的‘围场集’租个摊位,摆出做买卖的样子,其实不是真要做买卖。”

 

尚廷筠向王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回自己身边,而后对司图道:“继续说。”

 

司图的面上有血水、汗珠渗出,“杜韦......杜韦......杜韦,他和瓦剌人搭上关系了。”

 

尚廷筠的左眼皮连跳几跳,心道杜韦暗通瓦剌一事是假不了了。

 

司图忙道:“这和我可没关系,他是我们的族长,想借助瓦剌人的力量,日后好做‘哈密王’,我只是听他的吩咐行事而已。”

 

尚廷筠不动声色道:“没人说和你有关系,你只管把要交代的交代清楚就好。”

 

司图道:“他派我去‘围场集’,等一个京城来的大明商人,告诉那个商人,军器交易的准确地点和时间。那个商人来哈密是为卖军器给瓦剌人。瓦剌人去不了‘大树沟’那种地方,是以杜韦才暗中帮他们联系。”

 

‘大树沟’虽然对各类交易大开方便之门,但决不会容许瓦剌人跑去做买卖。

 

尚廷筠心道,他说得倒不像编的。口中道:“这么说,你们前几次卖给‘神光堡’的弓弩,也和那个大明商人有关喽?”

 

司图有气无力道:“那些弓弩就是大明商人的货。前次交易时,那个商人带来的货太多了,瓦剌人的银子不够数,没法全部吃下。杜韦趁机拿银子把多出来的一小部分弓弩给买了下来,然后抬高价格,分几次转卖给了你们神光堡,挣了一大票。”

 

尚廷筠想了想,道:“那千余只箭簇的卖家,也就是你说的那个大明商人?”

 

司图丧气地摇摇头,“不是,那是个陌生的汉人小子。不过,可巧的是,他的箭簇竟和那个大明商人这次要卖给瓦剌人的货一样正,价格却便宜了将近一半。”

 

叹了声,他又道:“那个大明商人的货,是要卖给瓦剌人的,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抢他们的生意,哪可能私自截留下来转卖给你们神光堡。”

 

尚廷筠冷笑几声,“你不敢抢瓦剌人的生意,却敢挣神光堡的银子。”

 

司图连连讨饶道:“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尚堡主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吧。”

 

尚廷筠目光阴鸷,不发一言。

 

现场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了。

 

王定问道:“你到大树沟,有没有和那个大明商人联系上?”

 

“联系上了。”司图竹筒倒豆子般道:“在围场集,他瞧出我摊位上的记号,主动前来接洽的,我就把杜韦交代的告诉给他了。他听了,明显很不高兴。”

 

王定问道:“有买卖做,为何不高兴?”

 

“因为这一次瓦剌人又没能凑够银子,所以让我们带话给那个商人,说交易的地点不变,仍在‘老山墩’那里,但要将交易的时间往后再推迟数日,拖到正月十五,好容他们想法子凑足银子。”

 

王定瞧向尚廷筠,“‘老山墩’的确是个隐蔽的所在,离咱们这里不算很远。”

 

尚廷筠静默了一会儿才道,“那里曾是大明在哈密的一个军事堡垒,但太过偏僻,早已废弃,不想竟被瓦剌人惦记上了。”稍顷,他又道:“用大明的武器,对付大明的将士,瓦剌人着实可恨!”

 

王定咬紧牙根道:“那个吃里爬外的大明商人更可恨。堡主对此事怎么看?”

 

尚廷筠淡淡道:“虽然可恨,却不是我们管得着的事。”

 

“那对于杜韦暗通瓦剌一事,我们要怎么应对?”

 

尚廷筠站起身,果断道:“保持戒备,静观其变。看看‘白羊镇’有什么举动后,再做打算。”

 

瞧他二人全当自己不存在一般谈论起来,司图心下一阵惊恐和绝望。

 

他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当尚廷筠向铁门走去,准备离开时,司图嘶声喊道:“尚堡主,此次‘神光堡’之行全是我自寻死路,还求你给个痛快吧!”

 

都说‘偷鸡不着蚀把米’,到他这里却成了‘投机不着送性命’。

 

尚廷筠没有回答他,而是对跟在身后的王定低声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先走一步。你且留在此处,督促兄弟们再费力审审。若是审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了,就把人做了吧。”

 

王定点头,目送尚廷筠的身影消失在大铁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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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芩和韩若壁在外吃喝完毕回到客栈,前脚刚踏进大门,掌柜的立马迎上前,递过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笺给韩若壁,“这是尚堡主差人送来的,特别嘱咐务必交到韩公子手上。”

 

韩若壁笑应道:“多谢。”

 

接过纸笺,他朝黄芩打了个飞眼,大意不过是‘你瞧,我说最迟后日,这不已经有消息了吗。’

 

二人来到屋内凑至一处,韩若壁打开纸笺,纸笺上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时,堡后杨树林一见。’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韩若壁心中明了——尚廷筠要约见他。

 

黄芩担心道:“为何选在那里?”

 

“我也想不通。”韩若壁同样不明其意,“虽说前次见他时,我尽量敛劲收气,隐藏功力,但以他的眼力不会瞧不出破绽的。可既然他心存怀疑,同时又知道我武功不俗,为何要冒险在‘神光堡’外约见我,不怕我蓄谋已久,对他不利吗?”

 

黄芩皱眉,“我正是这样想的......”

 

忽觉耳傍的声音吹气可闻,韩若壁扭头一看,见黄芩因为探身过来瞧看纸笺,离得极近,连微有紧张而轻轻皱眉,带动眼角周围稍显发白的干纹都清晰可见。这样的侧脸,与平时难以亲近的黄芩不同,别有一种柔和,但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到底少了点什么?韩若壁的心神打起了岔,一心苦想起来,是以黄芩下面说的话,他全然没听进去。

 

终于,他想到了,一边满足地微笑,一边伸出食指,往黄芩的嘴角处,轻轻那么一戳,心道:既然少了,我就帮忙添上去吧。

 

原来,因为没有笑,那张脸上少了一对醉人的‘梨涡’。

 

本来在看纸笺的黄芩,被他这么一戳,下意识地突然转头。

 

一时间,四目相对。

 

未等黄芩发声质问,韩若壁已反应极快嘻嘻笑道:“有只飞虫差点儿叮了你。”

 

黄芩先是“哦”了声,转念又疑道:“这么冷的天,哪来的飞虫?”

 

韩若壁一脸坏笑,:“若非别处来的,就是从我眼里飞来的了。”

 

黄芩顿时了然,心知又被他戏弄了一回,移开几步,冷下脸道:“飞出来的最好是眼珠子,好当下酒菜嚼了。”

 

韩若壁赶紧把眼睛捂上,装模作样地惊慌道:“完了完了,眼珠子没了......你还我眼珠来还我眼珠来。”

 

黄芩的眉头越皱越紧道:“你是三岁小儿吗?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和我胡闹?”

 

韩若壁近身贴上,眯眼含笑,“只要有黄捕头相伴,这等时候也好,那等时候也罢,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有心思的。”

 

黄芩一把推开他,发恼道:“我忍着不发作,你便越见猖狂,终有一日须得给你个记得住的教训,叫你不能这么猖狂。”

 

“‘猖狂’?到底是黄捕头了解我。”韩若壁哈哈笑道:“吾系红尘快活郎,生性贪懒且乖张。江湖落魄尤自在,一朝得志也猖狂。哈哈哈哈......黄捕头的教训,我拭目以待了。”

 

他这首打油诗虽有自我标榜之嫌,听上去倒也入木三分,令得黄芩一时哑口无言。

 

韩若壁憋住笑,“别愣着了,今夜你和我一起去见尚廷筠,想问什么便可直接问他了。”

 

黄芩点头,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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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冥,寒星闪闪,黄芩和韩若壁步入那片杨树林时,虽然瞧不出周围有什么古怪,可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走不多远,二人就见林中的月光地里站着一个人。

 

尚廷筠。

 

韩若壁道:“就是他了。”

 

黄芩点头。

 

二人疾步上前。

 

尚廷筠一动不动,向韩若壁道:“我知道你会来。”

 

韩若壁笑道:“尚堡主之约,谁敢不来?”

 

尚廷筠道:“我也知道,你会带人来。”

 

韩若壁奇道:“尚堡主此话何意?”

 

尚廷筠面色俨然道:“你是武功高强,但欲要制住我,并无十足把握,所以若有帮手,一定会带来。”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黄芩,又转向韩若壁道:“果然,你这相好的也是高手。他是何人?”

 

看来对前日大街上韩、黄二人的那一幕,尚廷筠已是一清二楚。

 

听到‘相好的’一词,黄芩愠恼地斜了眼韩若壁,后者则偷笑几声,故意大声宣布:“我这相好的,姓黄名芩,是大明的捕快。”

 

“捕快?”尚廷筠皱起眉头,思忖道:“‘神光堡’和官府素来没甚瓜葛。”

 

想到尚廷筠之前的话,韩若壁疑道:“我不懂,尚堡主因何坚持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制住你?明明是你约我来的。”

 

尚廷筠冷笑道:“那要问你自己。”

 

韩若壁不解道:“问我自己?”

 

“你来‘神光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韩若壁苦笑道:“那日在书房,我已然告诉过你。而且,不管你信不信,后日我就要离开‘神光堡’了。”

 

尚廷筠面显疑容,“若没有阴谋,不是为了制住我,你带帮手来作甚?”

 

韩若壁讶然笑道:“看来尚堡主对我的误会实在不浅。”

 

尚廷筠并不理会他,只道:“不管怎样,此刻我孤身一人,又是深夜,且人在神光堡外,天时、地利、人和都对你们有利,可算是大好的时机。你们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韩若壁回顾黄芩一眼,口气嘲讽道:“相好的,尚堡主叫我们出手呢。”

 

黄芩心里恼他顽劣,嘴上只道:“你想出手?”

 

韩若壁道:“我刚刚才想明白,别说我们没有阴谋,就是真有,此刻出手也未必制得住尚堡主。”

 

尚廷筠轻笑道:“莫非韩公子认为我的武功很高,即使你二人联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韩若壁摇头叹道:“我只是想到,以你一堡之主的地位,绝不该蠢到把自己置于险地来验证我是不是你的敌人。”

 

尚廷筠微微一笑,道:“能这样想,足见你不简单。”

 

韩若壁继续道:“所以,尚堡主能约我前来,必是有备无患。”

 

尚廷筠保持着微笑和风度,道:“你道我为何与你们废话这么久?”

 

黄芩忽然叹一声,插嘴道:“因为,若非他多话,把想的说了出来,你已开始有些犹豫,甚至可能相信我们无甚企图了。”

 

尚廷筠转向他,“哦?你何以这么认为?”

 

黄芩道:“尚堡主心里比我明白。”

 

尚廷筠点头道:“如果你二人有甚阴谋,旨在对‘神光堡’不利,一上来必然不由分说,合力制住我,以图要挟或扰乱‘神光堡’。”笑一笑,他又道:“可你们居然没出手,倒令我小吃了一惊。”

 

韩若壁‘哼’了声,道:“可就怕一旦出手,被制住的反而是我们。”

 

尚廷筠的目中露出一丝赞许,“聪明。”

 

黄芩却冷不丁来了句:“聪明反被聪明误,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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