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早早歇息,暂不知上官曙与上官绯训些何话。
二日一早,凝寒一早起身,独于内院闲坐。
忽见一弟子跑进院内,匆匆向凝寒施了一礼,急忙忙叩响上官绯房门。
上官绯出的门来,道:“何事惊慌。”
那弟子道:“那人醒了。”
上官绯道:“这倒是好事。”
那弟子急道:“二少谷主不知,自那人醒了,是粒米不沾,滴水不进,直嚷着要走,满嘴酸理歪话,我等也说不过他。若不是他饿的没力气,还不知闹些啥出来。”
上官绯闻言,忙与那弟子一并出了内院。
凝寒见了,亦忙忙跟上。
凝寒至于那人暂置门外,见一弟子手端米粥,坐于床前,那人躺于床上无力吵嚷。
凝寒进了门,不便近前,只远远立住。
上官绯上前,命众人暂且退下。
一众弟子领命退步立住。
上官绯坐于床前,道:“倘谷内弟子怠慢,惹恼尊下,某代为赔罪。”
那人无力怒道:“吾荀栉苦读圣贤十余载,不曾想竟被凌辱至此。”
上官绯和气道:“恕在下愚钝,不知何处未得妥当,还请尊下告知。”
荀栉拼力撑起身子,却于半途耗尽耗尽力气,跌回床上,上官绯起身相扶,却见荀栉无力甩过一掌,所幸荀栉已无半分力气,只虚晃至半。
荀栉无力道:“你且讲来,吾因何至此。”
上官绯道:“某见尊下独躺石旁,不忍见尊下妄受风雨侵蚀之苦,枯受饥寒交迫之灾,特命人负至此间。”
荀栉轻哼一声,双目视那弟子手内之碗,道:“那碗内又是何物。”
上官绯道:“不过米粥而已,暂替尊下果腹。”
荀栉又拼命坐起,上官绯起身相扶,且被荀栉拼尽全力推开。
荀栉无力,推了个空,自个却狠命摔躺在床上。
上官绯忙命道:“且取两个枕头,让荀公子靠的舒坦些。”
两弟子依命,行至荀栉床前。
荀栉略缓过些力气,怒道:“走开。”
那两弟子不知如何,上官绯暂命二人立于自个身侧。
荀栉无力道:“此地住不得,此米更是吃不得。”
一弟子怒道:“别不识好歹。二少庄主辛苦将你救回,不知道谢也便罢了,自个身子也不知道爱惜。”
荀栉轻哼一声,道:“我何曾许你妄伸旁手,又何曾允你肆赠饭食。我苦读圣人之言,圣人有道,不受妄念之助,不受遗来之食,不受非正之财,不受贪冒之功,今尔等所施种种,我若收受一毫,古圣人之言何在,苦十年之书何用。”
上官绯道:“公子所言甚是。某自幼少读圣贤之言,今有一事不明,公子可愿讲于一听。”
荀栉低声道:“你且讲来。”
上官绯道:“请问公子,圣贤所居之时,可似如今日这般无助;圣贤所居之地,可如今日这般无收;圣贤所居之城,可如今日这般无炊;圣贤所居之朝,可如今日这般无道。”
荀栉轻笑道:“自圣人扬名至今,有德有才有能有望之贤何其之多,岂是一时一地一城一朝可得同论。暂不提圣人之德才,我等后人无人可得相较,更无所配之能望可辩其一二,纵是后世数千年间,所出之可令吾辈钦佩之坚贞之辈,已足我等敬仰。古有宁伤不受假惠之医,后又宁辘不受嗟赠之米,又有宁穷不识路遗之银,再有宁微不受无碌之功,此等品格,又岂是今日我等可与相较。某自敬服此等刚烈之人,尔等所施,某如何敢受。”
上官绯道:“听君一言,犹如千金。”
上官绯有命将米粥端于荀栉。
那弟子端粥上前,荀栉却将头扭至一旁,怒道:“你今肆意辱我,可是为何。古圣之言语教诲,岂是金银米粮可做衡量。”
那弟子不知该当如何,道:“二少谷主,这……”
上官绯示意其暂且退下,那弟子领命。
荀栉轻哼道:“二少谷主,哼,豪门望族,为博得一二分美名,肆意将他人践踏。”
上官绯闻此言,坐直身子,正言道:“我药王谷传世数千年,威名早已天下尽知,尚不需以此博半分声名。”
荀栉白了上官绯一眼,道:“既不为名,便是为利。”
上官绯道:“我药王谷医药大家,世间大小门派俱有商贸往来,尚不需以此另谋旁利。”
荀栉厉声道:“那便是为财。”
上官绯道:“我药王谷鼎国之富,全国一年收缴钱粮亦难可比,如此散财费力岂是求财之道。”
荀栉小声道:“为权?”
上官绯道:“我药王谷从不与朝中往来,天下尽知,那等弄权之辈尚难入目。”
荀栉道:“那又为何。”
上官绯道:“为正我医者之道。医者,不忍贫者受苦,不忍患者受恙,不忍困者受难,不忍弱者受辱;医者,济世之心长存,悬壶之心久立,悲悯之心永怀,扶助之心不失;医者,不以贫富别医药,不以疾患另颜色,不以处地分缘由,不以高低论得失;医者,施恩不图报,诊疾不望财,伸援不求记,怜苦不奢恩。此正为我医者行天下之心,亦今日我所为之本心,更我药王谷数千年未变之心。”
荀栉轻轻一笑道:“不为名,不为利,不为财,不为权,古之圣人都不敢做如此言语,更何况尔等。昔圣人在时,开坛授课,周游言说,置田修宅,入朝拜官皆有涉足。古之圣人都被世俗所扰,不得已而行俗务,汝等与圣人相比,何如?”
上官绯道:“我等庸辈,不敢与圣人相较。”
荀栉笑道:“闻你方才所言,倒是圣人尚不及你,怎又如此谦卑。”
上官绯道:“不敢。”
荀栉笑道:“有何不敢。”
上官绯道:“圣人所言,皆大德之道,我等俗辈,不过尊圣人教化罢了。”
荀栉道:“不如自今日起,尊你为圣人,何如。”
上官绯道:“圣人之名,不敢妄称。只不知,圣人因何尊为圣人。”
荀栉笑道:“圣人之教化广布天下,圣人之言行效泛天下,圣人之言语广传天下,圣人之德行叹服天下。故因此尊称为圣人。”
上官绯道:“公子与圣人相较,何如。”
荀栉道:“我本草芥,尚不敢唤圣人名讳,怎敢与圣人相较。”
上官绯道:“圣人可有旁人相助之时?”
荀栉道:“圣人亦有还礼相谢。”
上官绯道:“圣人可有粮米短少之时?”
荀栉道:“圣人亦有银钱相易。”
上官绯道:“依某看来,公子倒比圣人还要强上几分。”
荀栉急怒道:“胡说。”
荀栉猛欲坐起,奈何跌躺回床上。
上官绯道:“圣人尚需他人之协,今公子反倒以此为耻,岂不强过圣人;圣人尚需外人之米,今公子反倒以此为辱,岂不胜过圣人。”
荀栉怒道:“圣人尚有恩礼可还,圣人尚有银钱可易,今我无礼可还,现我无钱可易,如何不以此为耻,如何不以此为辱。”
上官绯道:“公子欲当如何。”
荀栉道:“尔今日之惠,某必相还。”
上官绯道:“此倒不必。”
荀栉道:“非如此不可行。”
上官绯道:“公子如何相还。”
荀栉道:“或行一差,或行一职,亦可使得。”
上官绯道:“倘城内旁人见了,如何了得。”
荀栉道:“此与我无干,我只求无愧圣人之诲。”
上官绯道:“城内非公子一人,足有万众似此时公子这般。沧海之民,受圣人教诲入髓,若一传二,二传百,城内差事尚不足人均一件,难断言不起手脚冲突,难得安饱之所岂不沦为炼狱。况城内人多是体弱,再添杂事,这身骨又如何吃得消。昔圣人在时,宁愿骂名附身,亦不愿门下枯受半分饥苦,公子既熟读圣人之书,何不再仿圣人之行。”
荀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上官绯起身道:“米粥已冷,我命人添碗热的。”
那弟子闻言,弯身施一礼暂去。上官绯正欲离去,荀栉巍颤颤坐起身,忙道:“公子如何称呼。”
上官绯道:“忝姓上官。”
荀栉道:“上官公子,援身之恩尚未还礼,又何敢受米粮之易,且等敝人还了恩礼,再谋一事或是一物再易粮米。”
上官绯略思,复又坐下,道:“若何公子之意,未尝不可。只不知公子有何物可还。”
荀栉道:“敝人虽文笔粗陋,亦可略做陋文,或撰一颂,或提一诗,虽难以入目,不足为一谢礼,也算略表回谢。待及来日,再以他事亦或他物重谢。”
上官绯道:“公子既是文人,自知文笔之贵。笔墨丹青何其珍贵,又岂能与金银相论。公子即便写了,某何敢受此重谢。”
荀栉道:“某现无物可换,公子或可命我一事。”
上官绯垂头思忖,荀栉双目盼求。
半日,上官绯道:“现无别事,公子若想还恩,不如暂且记下,已待来日。”
那弟子已盛米粥回来,立于上官绯前侧。
上官绯道:“公子且将米粥吃光,再思旁事。”
荀栉道:“某从不做欠账之事,前恩未还,后惠不受。”
上官绯厉声道:“某为医者,君为疾患,患从医言,乃应尽之事。”
荀栉急道:“公子若不从,某即便一步一爬,亦要爬出城去。”
上官绯直勾勾盯着荀栉,铿锵道:“公子离城一次,某便命人背回一次。”
荀栉道:“那我便一死。”
上官绯怒上三分,道:“药王谷白骨生肌之术岂是玩话!”
荀栉大声略带哭腔,吼道:“你又何须逼我。”
上官绯微微笑道:“疾患不除,不收半文,此为药王谷行医之道。”
荀栉略一弯身,简做一礼,不免出声哭泣。
荀栉哭了半刻,摸了把眼泪,道:“我荀栉若有来日,必将厚礼以谢公子。”
上官绯略一点头,以示回应。
上官绯命人打水来,命人替荀栉洗过脸,复命人扶荀栉躺下,又命那弟子喂米粥于荀栉。
上官绯亲见荀栉吃完,方起身离开,凝寒亦随之离去。
二人行出一段路程,凝寒道:“绯师弟方才所言,可是当真。”
上官绯疑惑道:“却是实情,冷师兄因何如此一问。”
凝寒道:“若来日,荀栉身体渐愈,又言今日之事,可是难办。”
上官绯笑道:“冷师兄过虑。家父虽不行医,然伯父却善问药开方。自幼之时,常闻伯父谈及德行,或善或恶或君或鄙,各时皆有应对之法。”
凝寒似明非懂,只得略一点头。
上官绯道:“小弟另有旁事,暂不能相陪了,冷师兄海涵。”
凝寒道:“绯师弟去忙便是,我自行回去便可。”
上官绯略施一礼,又命两人随凝寒一道回去,方才离去。
凝寒回至院内,上官曙正独坐院内。
那两弟子向二人各施一礼离去。
上官曙起身相迎,道:“舍弟行事,冷师兄也算见了,莫要笑话。舍弟太过心善,亦太柔弱,不难教人不担心以后。”
凝寒道:“我觉尚好。”
上官曙道:“若小弟出面,定不会如此难办。”
凝寒道:“曙师弟可另有妙策。”
上官曙道:“以药草掺于粥内,强行灌于荀栉,定让他明日自求一粥。”
凝寒不通药理,不知上官曙所言具体为何,也不免惊了一下。
上官曙道:“原答应冷师兄,我兄弟二人为冷师兄生辰一贺,如今看来,只恐再寻良日。”
凝寒道:“无妨,我本无意此事。”
上官曙道:“冷师兄暂且歇息,小弟另有事,不得陪了。”
凝寒应了,上官曙施礼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