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于林内居有三月,助战琪英服完丹药,欲辞别离去,却适逢年间,韩图又苦留一月。待出了正月,韩图亲送凝寒出林。
凝寒同绝尘一路北行,时至春日,行过农田,荒草杂生,途经村落,空室结蛛,路遇荒岗,枯坟乱葬,身穿浅林,秃枝朽木。
凝寒行了一路,叹了一路。
至五月间,凝寒行至一大道旁,四下环视,一时不知往行何处。
凝寒长叹一声,道:“此地我曾来过,不曾想竟也如此。”
绝尘道:“你何时曾至此地?”
凝寒道:“当年二人一道,与……”
凝寒一时住了口,道:“当年初离长生门,前往药王谷,遥记不远有一镇子,名曰丰县,逗留数日。镇子虽小,也甚闹热,不知此时竟是如何。”
绝尘道:“倘心内记念,不如前去一探。”
凝寒道:“罢了,故人陷囚笼,睹景泛思怨,不去也罢。”
绝尘道:“劳行数月,也该寻个地歇歇脚。”
凝寒道:“另寻别处吧。”
绝尘道:“可要再寻多少时日。”
凝寒道:“此倒不知,徒行再月余,方远感怀处。”
绝尘道:“你虽觉无碍,我却受不得。”
凝寒道:“你可觉得累了。”
绝尘道:“已近难支。”
凝寒笑道:“我竟不知你也知疲累。”
绝尘道:“我虽完全肉躯,也非全幅铁锻。”
凝寒呆立半日,道:“只歇一夜。”
绝尘道:“如此也好。”
凝寒略辨方向,直往丰县。
遥见丰县在前,只见城门紧掩,不见半分人迹。凝寒不觉加快脚步,绕城一周,仅见西门半开。
凝寒欲进城门,却被一人喝住。
只见那人,穿一身黑色粗布碎烂短褐,披一件黑色破烂短斗篷,头带一顶杂枝粗编斗笠,满头乱发随便挽起,双眼紧蒙一条黑布,手拄一根黑铁竹杖,面朝一侧,以耳视人。
那人喝道:“来者何人。”
凝寒先是一惊,忙施一礼,道:“在下冷凝寒……”
那人道:“来此何为。”
凝寒道:“途过旧地,暂做歇脚。”
那人道:“来自何处。”
凝寒道:“师承药王谷。”
那人道:“另有一人,是何来路。”
凝寒方欲答话,那人道:“无脉无息,脚步轻正,分明活尸一具。老实讲来,你究竟何人,何等来路,来此作甚。”
凝寒道:“在下所言,无一虚假。”
那人双手急转,自铁竹杖中拔出一柄长剑,指向凝寒,喝道:“药王谷并无此术,再冒虚名,莫怪我无情。”
凝寒忙将名帖取出,道:“此有名帖奉上,还请阁下一览。”
那人轻笑一声,道:“名帖又有何用,欺我不可视物不成。”
凝寒正不知如何答言,见二人自门内而出。凝寒观此二人装扮,似药王谷弟子。
那二人冲那人齐行一礼,道:“万大侠,我家少谷主命我二人前来,请万大侠共进午饭。”
那人道:“还请众位兄弟略候,容我问明此人来路。”
那人又冲凝寒道:“言真语假,是客或敌,再道一遍。”
凝寒道:“在下冷凝寒,药王谷弟子。此有名帖,还请两位兄台代为一验。”
那人怒道:“万某人此生最恨似你这般辞正身邪之辈。”
言毕,挥剑直向凝寒。忽一人急冲两步,急道:“万大侠暂且助手。”
闻此言,那人忙住了脚,剑势尤在。
那弟子疾跑至向前,道:“小人于谷内地位不高,顶头之人倒也难见,只此名,似是耳熟。”
那弟子又道:“还容万大侠稍后片刻,容小人禀明少谷主,再做计较。”
那人略一点头。
约一刻钟工夫,那弟子回至门外,又一人自门内而出。
凝寒细看那人,却是上官曙,现已退去稚嫩,颇有立世之范。
上官曙见了凝寒,忙上前紧走几步,轻施一礼,道:“冷师兄,许久未见,风采不减。”
上官曙又对那人道:“冷师兄并非外敌,万大侠辛苦。”
那人略一点头,将剑归鞘,又冲凝寒施一礼,道:“万良弃失礼,冷公子莫怪。”
上官曙道:“万大侠守城内百姓,凡入城之人皆细盘查,冷师兄海涵。”
凝寒闻言,心内一时诸多不明,也只得连道无妨。
上官曙先后邀凝寒,万良弃一并入城,方行数步,万良弃忽住了脚,急转过身,道:“还请城内暂避。”
上官曙道:“有劳。”
凝寒疑道:“发生何事。”
万良弃道:“不过扰城之辈罢了。”
言毕,向前略行几步。
上官曙拉了凝寒,门前一并而立。
不多时,只见一队人奔至,约十余人,个个衣衫不洁,手持棍棒兵刃。
万良弃将此一干人喝住,怒道:“来人何为。”
为首一人道:“如今年头不好,总不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听闻城内有人舍粮,特带几位兄弟一道,带些回去。”
万良弃怒道:“休想。”
那人道:“城中既予百姓舍粮,我等兄弟也是平头百姓,分一些走,也不无道理。总不能予这家,弃那家。”
万良弃道:“正经行当不干半点,偏要聚众为匪,如今倒生出这般无耻言辞。”
那人道:“尊下又非不知实情,数年来,国内饥荒不断,我等兄弟若得常法,又岂会行此行当,以求活命。大伙不过讨口饭吃,苟个性命,尊下又何必出言回拒呢。”
万良弃道:“尔等既来,可想过城中人如何活命。”
那人道:“我等只取粮,不做害人勾当。”
万良弃道:“住口。尔等之辈,只专口腹之欲,因尔等而断粮难存者,何其百户,今又打起此城的主意,休想。”
那人道:“尊下如此又何必呢。城内之粮,既非尊下所种,也非尊下所捐,何必句句回绝呢。尊下不过如我等一样,凭粮而活。”
万良弃怒道:“休得胡言。”
那人道:“尊下自为护城内百姓,以此求活命之粮,在下自为保兄弟性命,四下寻活命之米,并无不同。你我所求皆同,还请尊下行个方便。”
万良弃道:“弃他人性命于不顾,只为一己之私,也敢讲的如此冠冕,可笑。万某人最不齿如此这般心口不一之人。”
那人脸色一转,怒道:“死瞎子,快些让开,把城内米粮尽数搬运出来,好让我等兄弟饱餐几顿。”
万良弃道:“这才对嘛。某仍是那句,休想。”
那人道:“今成也是成,不成也得成。”
万良弃道:“那便先问某手中谛听剑答不答应。”
那人略一挥手,一干人蜂拥而上。
万良弃并不拔剑,只以铁竹杖应战,气势虽强,不过将棍棒兵刃打落,力道虽甚,不过将一干人击倒在地,并未触及半分要害。
那人见了,只等命人捡起家伙,匆慌而逃。
万良弃吼道:“你且站住。”
那人闻此音,顿时愣了片刻,回转过身,结巴道:“您老,有何吩咐。”
万良弃道:“告知其他人等,莫再噪扰此地。去吧。”
那人闻言,忙领众人匆匆去了。
万良弃转身回来,上官曙上前施礼,道:“万大侠辛苦。”
万良弃道:“本某应尽之责,何须客套。”
上官曙随即请凝寒,万良弃一并入城。
凝寒又见一队药王谷弟子行至门外,守于此地。
三人进至一大院内,进至内厅,于桌旁随便坐了,桌上所摆,简素至极。万良弃匆匆吃完,道过谢,复出了门。
上官曙道:“今不曾想冷师兄忽至,未能准备万全。冷师兄若是不嫌,敬请先用。”
凝寒见桌上不过一人之饭,道:“我习辟谷之术,无妨。”
上官曙道过恼,只吃了一半,将另一半推与凝寒。凝寒见此,只得尽数吃过。
吃罢饭,一随侍将碗筷撤走,复端上一壶两杯。
上官曙斟了两杯开水,递与凝寒一杯,凝寒谢过。
凝寒道:“既少谷主同在,还请公子相引,已尽全礼。”
上官曙先是一愣,笑道:“冷师兄本药王谷常客,又与红兄长,青殷长姐私交甚厚,今日怎与小弟客套起来了。”
凝寒道:“曙师弟,是我冒失了。”
凝寒正欲起身,上官曙忙道:“冷师兄略坐暂歇无妨。”
凝寒犹豫片刻,复又坐了。
上官曙道:“冷师兄自何处来。”
凝寒道:“不过世间游历,途经此地。”
上官曙道:“这便是了,怪不得冷师兄不知我药王谷新事。”
凝寒道:“不知有何事。”
上官曙道:“数月前,便是二月间,祖父退去谷主之职,家父继任药王谷之主之位。”
凝寒道:“此道是件大事,我竟不知,亦未前往道贺,着实失礼。”
上官曙道:“不过寻常家事,冷师兄倒不必放于心上。”
凝寒道:“来日得空,必要亲贺一番,哪怕无出手之礼,也当贺言几句。”
上官曙道:“冷师兄客气了。我药王谷又不同世间别派,要甚虚名。家父继任之礼,不过请百花谷数人,二门同源,皆是自家人,外人无一。冷师兄若愿相贺,不若等上数年,等至天下皆知之时,再行不迟。”
凝寒道:“也好。”
凝寒又道:“我现有一事正是不解。”
上官曙道:“冷师兄讲来便是。”
凝寒道:“方才入城,见满街百姓傍荫坐卧,此是为何。”
上官曙叹道:“皆是无粮果腹之饥民。”
凝寒大惊,道:“怎如此之多,满街尽是。”
上官曙道:“冷师兄不过只见数街,殊不知满城尽是如此,更不论那空房之内早已住满。”
凝寒更吃一大惊,道:“怎得如此。”
上官曙道:“此已有数年。沧海境内,苛捐杂税之众,闻所未闻。如此仰天活命之百姓,如何受得住。辛苦一年,竟不足捐税之银,过活都已成难事。沧海境内,大半皆是如此,有钱难买粮更是寻常。饿殍遍野,又何能形容其状;易子而食,有何能言语其惨。昔日文墨兴盛之国,竟至如此之况,何其哀哉。”
凝寒怒道:“这帮奸贼。”
凝寒道:“不知曙师弟在此作甚。”
上官曙道:“我药王谷自古济世之心,如何坐视不理。昔祖父在位,闻之此事,便以上年首月之收成,广济难民,此已有数年。现家父继职,又添一月,如此方够。昔年我兄弟二人尚且年幼,不参与此事。待至成年,家父便命我二人专于此地。”
凝寒道:“如此也是辛苦。”
上官曙道:“辛苦些倒也无妨,我药王谷最见不得世间人受苦,不为名,不为利,不过为活人初心罢了。”
凝寒道:“既绯师弟同在,因何不见。”
上官曙道:“他才奇呢。”
凝寒不解。
上官曙道:“舍弟专心医道,旁事不理。虽家父命我兄弟二人遇事同做商议,今不过我一人做主罢了。舍弟有言,此虽非天灾,然城内聚者甚众,若失有万一,必如瘟疫,百姓如何受得住。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冷师兄若想见他,入夜应是得见了。”
凝寒道:“万良弃,是何来历。”
上官曙道:“详细并未得知,只知他本青泽人士,曾拜于藏剑阁。自言游历至此,闻药王谷舍粮赈民,又匪盗扰袭,特来相助。幸也有他,我等人手有限,难再调人力。”
话间,一弟子门外施礼,道:“禀少谷主,粥已妥当,可是放粥。”
上官曙道:“是时候了。”
那弟子领命去了。
上官曙道:“冷师兄略坐,小弟失陪。”
凝寒道:“我一道同往。”
上官曙应了。
上官曙,凝寒一道出门,并未久行于街,却同等至城内一高楼之上。凝寒不解。
上官曙道:“于此楼上,可尽观城内之象。”
凝寒纵揽全城,药王谷弟子早已摆开帐篷,施粥于民,虽有数十处,有序井然。
凝寒道:“一日三餐,尽是米粥,如何使得。”
上官曙笑道:“一日止此一次,只米粥可使得。”
凝寒道:“此是为何。”
上官曙笑道:“若人人饱腹力盛,城内如此多人,倘有一二滋事者,如何了得。”